佐井久之早就棺材还在加工的时候就见识过那些难以理解的工艺,他不知道这颗大脑袋里边
究竟有多少奇思妙想,但是,马恩先生信任它,所以,他也信任它。信任就像是- -根柔软的粘绳
将不同期许的人们紧紧绑在一起。 没有人真的能够看穿他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也没有人真的
能够在他人面前一丝不挂,人与人之间存在天生因素与后天造化的差异,因此,能够将人们联系
在一起,塑造出团体和社会的信任,有着连人们自己都难以理解的更加昂贵和沉重的份量。
棺材的外观已经和过去所见大有不同。黑得发亮的底,红得给入流血错觉的线条,将这个原
本灰扑扑的棺材妆点得高贵耀眼。佐井久之看得出来,这种美感并非出自这位疯狂科学家本身具
备的美学,而是自然呈现出来的规整秩序的科学之美一也许 只是将材料和机械用-种和谐的方
式拼合,在达到某个优化效率时便会自然而然呈现出这种人工之美。
佐井久之的触枝从胸腔探出来,如同好几根分叉的舌头,在棺材表面游动,感受着其表面的
光滑与粗糙。在仔细观察时依旧可以看到大脑袋的科技产物固有的风格: -种不平衡的平衡,-
种粗犷中的细腻,-种扭曲的和谐,以及在细节混乱中呈现出来的整体规整。
无论是触感还是视觉一佐井久之很难解释, 没有眼睛和皮肤的自己是如何获得这些近似于
人的感触的,他只能这么去形容自己的感知一都能清晰感受到这种矛盾的美学, 也都隐约可以
感受到这个棺材本身的活性。
是的,这个棺材是个活物。佐井久之在与之接触的一瞬间就肯定了。这种活性并不仅仅体现
在触碰它时的反馈,还有他能够聆听到的“旋律”。换做是正常的身体,佐井久之不确定自己会
否有这么敏感,但他此时此刻确实听到了,来自于棺材的“旋律”。
“它是活的!”佐井久之忍不住惊讶。
“当然,别看它用了不少非有机材料,但在科学上,并不意味着活体只能由有机物构成。
大脑袋得意洋洋,“我敢说, 能够完成这次加工的人,在这个星球上不超过五个,而我是最好的
一_” 它顿了顿,又想了想,肯定地点点头,说:“是的,没错,这个棺材是这个星球上目前最棒
的棺材。
“您打开看过里面吗?里面有个女人。”佐井久之仍旧记得,吉他手为何会参加这次行动。
现在的战场太过残酷,在噩梦的最后一段记忆里, 吉他手也快要油尽灯枯了。至少现在他还有机
会替音无先生确认一下,其为之舍命的事物最终能够如其所愿。
“当然当然,马恩跟我说过了。”大脑袋理所当然地回答:“神子母体, 对不对?失败品。
她必须存放在这具棺材里,棺材才有效果。解释起来很麻烦,你就当她是一个零件,-种成份吧
这么说着,它用机械臂顺了顺鹅颈喇叭,将弯曲的腔管扯直了。尽管看不到它的表情,但佐
井久之觉得,这位疯狂科学家似乎就等着他接话呢。
“所以,我们不能把她取出来?她-辈子都要呆在里面吗?”佐井久之问到。
“就知道你会这么问。”朝天的鹅颈喇叭发出尖锐的笑声,继而严厉地反问,“你以为我是
谁?如果我没有这个本事,你们还会跑到我这边来吗?”
“也就是说,可以办到?”佐井久之想要发出讨好的声音,但不管他的想法和心情,他的声
音都是平直的,没有半点起伏一尽管- 开始会让他挣 脱那些负面情绪,感到平静,现在他有些
厌烦这种感觉了。因为,如果是为了吉他手,他愿意尽说些好话。然而,没有-一个好的态度,是
很难传达这种善意的。他就听不出来,自己这平直寡淡的声音能有什么魅力。
马恩先生是他的学习对象,对方那种令人如沐春风的本事,这也是他一直想要效仿的。
“是的,可以办到,所以才要进行改造。改造就是一石三鸟, 既可以配合大骗子的计划,又
能够在这个过程中,将里边的人置换出来。”大脑袋绕有深意地问:“你的化学课成绩如何? 什
么是置换,应该还没有忘记吧?”
佐井久之当然能够从“置换”-词中听出更多的内容。这一次大脑袋费尽苦心,总算找到了
一个足够形象的比喻,并顺利地如预演过一般,将这个美妙通俗的比喻说了出来。它心中如三伏
天喝下了一大杯凉水,似乎全身的螺丝都松了下来。
“那么,究竟是用什么来置换里边的人呢? "佐井久之这么问了一句。
“那就看大骗子的计划了。”大脑袋没有解释更多的兴趣,“反 正你们也是跟着他的计划走
对吧?你们死了多少人,都要责怪他哟。”
“不我不会。”佐井久之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管马恩先生的计划是什么, 他都已经带领我
们做到了单凭我们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哪怕有很多遗憾,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如此说着,佐井久之的触枝卷起棺材,牢牢固定在身后。他本来以为自己再没有机会回到那
个战场了,没想到竞然会在安全屋这边得到了更多的收获,将自己的这具怪异分身留在外边,果
然是他至今为止最正确的选择。
棺材很沉,但是,形象怪诞的佐井久之拥有可怕的体质和蛮力。只有当意识完全投入这个身
体中,他才愈发察觉到,这个身体的优势比之人类何止百倍,也无怪乎上原专务当时一副拽拽的
模样。
上原专务原本的计划中似乎包括“将人们引向进化”的想法,他所说的进话是以这种怪物般
的素质作为标准的吗?佐井久之也不得不承认那个男人真是心比天高。不过,仅以佐井久之自己
的感受而言,他从来都不觉得这种身体层面的彻底革新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您认为,人类目前有必要,有技术去实现全人类的进化吗?”佐井久之还是忍不住问出了
这个问题。他自认没有这方面的认知和素质,也从道德伦理上排斥那些没有丝毫人体因素的外观
,然而,他置身于当前这个怪诞的身体中。无论是这个身体的素质给他带来的更加直观的冲击,
还是因为如今已经只能如此,而必须对未来有所期许,他都想听一听专业人士的评价。
看看这个疯狂科学家的样子,姑且假设选择用这种方式生存的人能够用更加客观理性的角度
去给予- -些建议。
“嗯?为什么这么问?”大脑袋摆弄着操作台,鹳颈喇叭斜过- -边,像是打量着佐井久之,
“我以为你是能接受这种生存方式,才会将它作为备用。难道不是吗?”
佐井久之觉得自己应该苦笑,但脸上的藤条植物如触须般纠缠了一阵,依旧没能编织出表情。他觉得自己应该要伤心一一些, 但他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对此感到伤心难过。正因为什么心理波
动都没有,仿佛这一切异于常人的表现都是理所当然的,自然也不会感到抗拒和恐惧。
甚至于,在噩梦记忆里被点燃的那些情绪,此时此刻也朦朦胧胧,只有一个单纯“绝望、悲
伤和愤怒”的字眼。对自己最终制定的策路,也没有任何好评或差评。在没有相关情绪的情况下
,哪怕能述说这些字词,又有什么意义呢?人们需要语言不仅仅是为了沟通和表达理性的需求,
也是为了让他人感同身受啊。
当佐井久之用一种平淡而无趣的情绪想到这些“过去视为正确之事”时,他连一点悲伤都生
不出来,只是用一种寡淡无聊的视角去审时着这些词汇一没有褒义, 没有贬义,仿佛那就只是
一个单纯的,甚至于根本就不需要讨论和疑惑的,完全确定或完全否定,亦或者不肯定也不否定
也没有关系的事情.
与此同时,佐井久之第一次真正从理性上,认可了自己过去常说的词:怪物。
他就是这么中性地想着:自己现在就是-个怪物。
“我只是想要知道人类的未来。我想知道我的未来。”佐井久之十分肯定地回答,他也不觉
得有什么不妥。如果将问题扩大到“人类” 的层面,他如今所面对的,因为“自己是怪物”所行
生出来的种种问题,就不再是问题。
他有什么就说什么,欺骗对方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不愿意给予真实的答案,不如保持沉默。
提出这个问题的佐井久之,察觉自己似乎有点理解上原专务的疯狂了。
一是的, 疯狂的原因,大概是孤独和恐惧吧。
“当时的我没有完全将这个身体当作最重要的备选方案,策略在发生变化。”佐井久之继续
说,“我希望过去的自 己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嗯哼?可怜的小家伙。”不知为何,佐井久之从尖锐的喇叭音中听出了怜悯,他不知
道自己为何要被怜悯,而对方为何有资格抒发这样的怜悯。如果从正常人的角度来观察,自己和
它显然都是异类。
佐井久之在这个时候,有一一个淡淡的意识:自己正在寻找同类,并且,自2正在视这个疯狂
的科学家为同类。自己说的这些话,也许不是为了得到解答,而仅仅是为了获得认同?
他,或者它,不太肯定。
佐井久之觉得如今的自己很透彻,理论上是不应该有“不太肯定”这种模糊感的,这种感觉
和他的认知自相矛盾。他开始有些困扰,这种矛盾的,不和谐的地方,反而让他有别的一些说不
清道不明的情绪。
“好吧,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但你好像还不知道自己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脑袋罐子转
过身,挥舞着章鱼触手般的机械臂。顶灯-瞬间聚焦在它的身上,让罐子上的金属闪闪发亮。两
人周边的灯光正迅速朝远方暗淡下去,不消片刻,除了两人所在的地方,余下的空间都陷入目不
可视的黑暗中。
“我不能从您这里得到答案吗?”佐井久之虽然说着“您”,语气却比之前更加直接而平淡
了。他曾经想要放下姿态,表现诚恳,以获得这位疯狂科学家的好感,并认为这是人际交往中最
重要的一环。但他现在却觉得,那种想法充满了拘束。
一-人总是要做许多没必要,无意义的行为。
他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一些念头。这些念头是飘忽的,如夜空的星星,闪烁一下就再次
黯淡下去,他还没来得及分辨。在过去,他有无数理由去反驳这些观点,但现在却又觉得,当时
自己找到的各种理由都是虚伪的,毫无意义的。
“你认为毫无意义的东西,在事物的联系中处于极为重要的位置。”大脑袋仿佛能够看穿他
在想什么。它当然可以,更换身体可不是故事里那么浪漫的事情。
“你的问题,我这里有答案,但我不觉得应该由我给予这个答案,因为这个答案是属于我自
己的。佐井久之,人的真名实姓是有意义的,你的名字对现在的你有什么意义?这个名字对你来
说是真实的吗?你有认真想过吗?”它这么说若,机械臂将佐井久之缠绕起来,向着黑暗的远处
伸展。
“所有的答案都基于-一个最基本的宇宙真理:没有任何存在是毫无必要,毫无联系毫无意义
的。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以多种方式紧密联系在一起,并在这种联系中拥有特定的位置。这个真
理不会受到你的主观左右,因为,你所思所行都位于其中。”大脑袋如此说到,“去吧, 回到神
社,进入午夜回响,那里有马恩的仪式留下的痕迹,我会再次启动那个仪式让你回到它的距梦中
“我该走了吗?”佐井久之的身影被机械臂推入黑暗中,它的声音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
我认为
“谁管你啊,我不想和笨蛋说话。现在的你就是个痴愚盲目之徒,就算在我这里得到一个答
案,你真的会重视这个答案吗?你会觉得这个答案是有意义的吗?”鹅颈喇叭一如既往地发出了
尖锐的嘲笑,“可怜的小家伙, 人一旦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马恩——马恩他也死过,对不对?我听见了,我真的听见了!”佐井久之的声音有点
挣扎,“只有死亡才能进化! 不,死亡就是进化,对不对?死亡本身也是没有意义的,生死对立
是没有意义的!”
“在宇宙的真理中,在那悠久的时光里,连死亡本身也会消逝,但这不正代表了死亡的意义
和位置吗?人死了就真的死了,这才是最有意义的。”大脑袋如此回答,“你已经死了, 佐井。
如果你能真正意识到这一点,你会好过许多。”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我知道我死过一次!”佐井久之还在大喊。
“你仅仅是知道而已。”大脑袋平静地说,“但你真的认知了吗? 你并非刚刚结缘,你的诞
生本身就是结缘的结果。你以为的开始其实早就是结束,这才是‘结缘神’ 最可怕之处。 而你的
强大,你的结局,乃至于你的存在,都是有意义的。
“为什么-为什么! ?”佐井久之的余音在空间中回荡,明明是这么问着,但大脑袋从里
边听不出任何疑惑,就如单纯重复着这几个字。
“连疑惑都消失了吗?”大脑袋静默了两三秒,用机械臂纠正了鹅颈喇叭的方向,自言自语
地念念碎道:“是这个样本不太行, 还是马恩是特殊的?明明做了一些调整——好想去宇宙啊。
笨蛋,蠢货,在宇宙尺度下,你这种毫无意义的态度才是最无意义的啊。无论是混沌还是秩序,
每一个存在着的因素都有其位置,这就是最大的意义。”
说了一会,它停下来,来回转了几圈,周遭的灯光有亮起来。它叹息着,烦恼着,佐井久之
的疑惑难不住它,但是,佐井久之的变化中蕴藏着深刻的科学奥秘,令它不得不深深揣摩。
当佐井久之带来这具分身时,大脑袋一直都认为, 佐井久之有极大的成长潜力,运气好的话
说不定能作为一个成功的比照样本,窥视一下马恩和结缘神的秘密。可这事被它办砸了,无论是
出于怎样的原因,佐井久之适才的表现完全就是它不想见到的结果。它希望的最低限度,是能够
减缓这些变化,可它也没能做到,它再一次感受到,自己已经抵达了自己已经拥有的知识的上限
一它想去宇宙的心情更加强烈了,过往的经历让它一直都相信着,只有宇宙才能让它突破自己的
极限。
大脑袋身前的屏幕闪了闪,再次出现马恩的身影。因为技术缘故,相关信息的传达并不是无
缝的,影像时常失真乃至于丢失,那些庞然大物更是难以看清楚,更别提做具体的分析了。
“明明都是科学的东西,为何会真的相信毫无意义呢?”它看着屏幕中的马恩,喇叭声有些
低沉,“所谓的 ‘毫无意义’ 只是一个用来表达狭隘意义的情绪性的词语,而不是真正能够相信
的真理。马恩。如果是你,- -定能明白的,这些自我的联系,以及彼此的联系,就是和人有关的
一切问题的答案,也是我之所以是我,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无法认知到这个基本,就无法找到
自身存在的位置。你也是很看好他的,对吧?马恩。但我看到了,这是- -个充满遗憾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