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月静流其实也没听出来,这位向来乖巧的女儿究竟是不是在对自己表达不满。
他算是那种对自己的恶行有自知之明的人。只是绝大部分时候,他的贪婪、他的傲慢,会让他有意识地、或者根本无所谓地去忽视他人的看法。
哪怕是现在。
哪怕对方是自己的女儿。
“小叶。”
男人说。
“我有话要对你讲。”
三日月静流直接换了个话题。
毕竟人都跑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让女儿明白自己该做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他扶着女儿轮椅的后背,从床上站起。他站在神代叶的身后,注视着镜子里的她。
这是一个清纯而稚嫩的女孩,当她娇小的身体不得不蜷缩在轮椅上的时候,就更显得她身上有种惹人怜爱、想要让人保护的气质。
这点令他都免不了赞叹不已。
没错……这很好,很符合他所想要的形象,不愧是那个家族的血脉,不负他的努力。
要知道,他专门跑到这旮瘩角的地方来找女人,忍耐着过了好几年偏僻落后小村庄的生活,和一个他事到如今甚至已经忘记对方长相和名字的女人结婚上床生孩子,目的无非是为了制造天生就具备掌握人心能力的人才。
出身神代家的女性,是天生的“巫女”,是生来该受崇拜,被人们当作神明使者簇拥维护的对象。
这和她们各自的意愿无关,这是血脉深处镌刻的宿命,这导致她注定会走上这条路。
当然,有人会试图想要反抗——神代姐妹的母亲就是代表,所以她才会选择和一个来自村外的男人成为伴侣。
结果不言而喻,那个人并不是女人心目中能将笼中的金丝雀解放出来、象征浪漫与爱的战士,彬彬有礼儒雅随和的学者形象不过是伪装,男人实际上是个野心家——而且还是脑子很有病的那种。
否则,这一代“蜥蜴之尾”的位置就轮不到他来坐了。
看他做的事情吧!继承世界知名犯罪分子的名号与衣钵,建立跨国恐怖组织,在日本本土依靠邪教传播大量敛财,甚至插手政治事务,这样一个人谁都知道不可信。
但上一代神代家的巫女却并不知道这些。
她并不愚蠢,只是因为生活在小小的天地之中,故而看不见真相。
要是普通的村落,她还能选择走出去,拓展眼界;但偏偏神凭村又不是普通的落后村庄。
古老的家族传承,落后固守的家长式思维,以及某些令现代人会难以接受的习俗……这些都还不是关键;
真正让神代家的人难以摆脱桎梏和束缚的理由,是这个村落从数十年前就被一只幕后黑手所掌控——
野间家族,战后仍然保留了巨大实力,屈指可数的大家族,至今仍在社会舞台上掌握着巨大的经济和政治上的影响力。
坐落在邻山山头上的月影馆,本来用来关押野间家族的“弃子”,如今则是成为野上家诞生契机的地方,它的存在就是这一联系的最好证明。
而在近十年里,三日月静流,或者说“救国复兴会”的手亦伸到了这里,慢慢侵蚀着这个村落,更是让局势变得愈加混乱,以至于……
整个村子,都不再有任何逃脱的希望。
终于,一场多方势力乱入的混战,就像被点燃的火药包那样在村子里爆炸了。
就算村民们大都被转移走,经历过这场劫难的神凭村注定不会再有未来。
决定村落命运的数方角逐中,唯一代表本土势力的狩猎队实力最为弱小,只能被矛盾的两边牵着鼻子走——而这“唯一的代表”,在此之前,他们甚至还是被村民们排斥疏远的对象。
但这一切都和现在的三日月静流无关。
不过是一个他用来当成试验场所的村落而已,随处都是替代品,丢了就丢了吧。
“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先去东京落脚。”
“要我……离开家乡吗?”
神代叶轻声说道。
她当然能想到刚才所讲述的一切,而自出生以来就生活在神凭村的少女,自然而然将自己视为村落的一员。
她自然没办法做到如此漠视。甚至连她身边的人,几乎都来自于这个村庄。
“是。”
三日月静流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离开吧?这个村子的事情根本无关紧要,决定命运的战场永远是在东京,那里是这个国家的核心。”
“……抱歉,父亲大人,我并不知道。”
“不,你知道。”
男人叹了口气。
“你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我,三日月静流,你的父亲——”
他抓紧了轮椅上的扶手。
“决定要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你。”
“……”
“我所有的财富,权力和地位,全都转交给与我血脉相连的女儿,神代叶。”
男人的语气中充满了孤注一掷的魄力。
神代叶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我不要。”
“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三日月叹了口气。
“我失败了,在这场战斗中被人从正面堂堂击败了。没有任何施展阴谋诡计的机会,我只能灰溜溜地滚出这里。”
“一场战争中的失败者,自然需要付出代价,惨痛的代价……我如果还是救国复兴会的领袖,那这份代价自然需要由我背后的势力集团来支付。”
“是的,我当然可以选择这样做,没有人会违抗我的命令,因为我就是他们的核心。但正因为如此,这份代价对我来说才过于惨痛。”
“——所以,你才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把‘救国复兴会’早早拆分成了好几部分,以此来躲避惩罚?”
轮椅上的女孩冷不丁地说。
三日月静流的话头微微一顿,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不愧是……不愧是继承我的基因的女儿!就算对这方面从来都不感兴趣,却依然能在蛛丝马迹里找到这一点!”
“复兴会的人有一部分常年驻扎在村落外,他们的动静太大了,想不注意到都不可能。”
神代叶的语气依然冷淡而平静。但她很清楚,只是这一句话,自己的父亲恐怕又要起多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