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嫩的童音,听起来很悦耳;
爷孙俩,都在笑着;
后头站着的魏公公和陆冰,
两位大燕两大特务衙门大头目,则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声。 一定程度上,陆冰的“背叛”,源自于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则又站在燕皇这边。
母亲曾说过,就是某个皇子造反失败了,逃出来,敲咱们陆家的门,陆家,也必须得开门接进来。
因为那是皇子,是陛下的儿子。
陛下可以惩戒他,甚至可以杀他,而别人,没那个资格。
天子家奴出身的陆家,更没资格。
也因此,
东宫的朱先生其实说的是对的。
在这个燕京,没人能算计得了燕皇陛下,除非,他自己愿意走进来。
陆家,
魏忠河,
都在获悉陛下的心境后,一定程度上,都开了方便之门,他们,是帝王的真正心腹。
诚然,这似乎有些胜之不武,毕竟燕皇是自己走进来的;
但也能够说,是姬老六,算清楚了自己父亲的骄傲,算清楚了自己父亲的想法。
最好的阴谋,其实就是阳谋。
自古以来,很多事,其实都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硬是要谈个过程,无非就是胜者的反刍败者拼命找的借口罢了。
燕皇伸出手,
在陛下身边伺候了数十年的魏公公马上将旁边脸盆里的毛巾挤干,送到陛下手中。
燕皇拿起毛巾,轻轻地替自己的孙子擦拭脸上的冷汗,擦得很小心,也很温柔。
在魏忠河的印象里,陛下从未这般对待过人,哪怕是……自己的亲人。
就是最年幼的皇七子姬成溯? 前几年落水了一次? 陛下也只是去看了看,并未做出过任何亲昵如长辈的动作。
看来?
爷爷看孙子? 确实是和看儿子,不一样的。
“跟皇爷爷说实话? 恨你爹不,吃了药? 这么难受。”
姬传业摇摇头? 道
“孙儿不恨。”
“为什么?”燕皇问道。
“孙儿知道,爹是为了我好,这世上,没有哪个爹会愿意故意伤害孩子的。”
边上的魏忠河和陆冰不经意间目光交汇;
这是孩子正常该有的回答? 按理说? 这不算什么,天家的孩子,享受最好的教育,同时,也要承受最繁琐的礼法? 自然也就更容易早熟。
只是,这种带着童稚的声音? 说这些话时,效果? 却非常之好。
对于眼下情况而言,简直是好到不能再好。
这是教的话么?
还是? 孩子自己无心之说?
而如果是第三种可能的话? 他? 才多大?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君恩似海,父爱如山,可能,此时的陛下,所需要的,大概就是这种肯定吧。
他已经无愧于青史,
现在,
要面对的,其实是自己的儿子。
“爹在家教我算术,我笨,学得慢,爹就打我……我哭了。爹抱着我,说,玉不……就是不气……
皇爷爷,孙儿忘了这话怎么说的。”
“是玉不琢不成器。”
“是,皇爷爷,我爹就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还说,他小时候,也常因为学得慢脑子笨被皇爷爷您打哩,皇爷爷打得可厉害可疼哩,拿皮鞭子打的,被打了几次后,学东西就学得快哩,被打多了,脑子就能变聪明。”
燕皇摇摇头,
道
“皇爷爷小时候从未打过你爹,你爹自小就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得很,有时候,因为你爹太聪明了,显得你那些伯伯们就太笨了,倒是因此没少被你皇爷爷打。 这是事实,
当初燕皇考校诸皇子功课时,对六子的回答很是满意,近而,对上头的五个孩子,就有些怎么看都不是那么顺眼了。
“爹居然骗我……”
“传业,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皇爷爷,没人教我说这些话,祖奶奶只和传业说了,爹叫我喝药药,传业就喝了。”
“嗯。”
燕皇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孙子。
许是在这个时候,燕皇心里也不是没有其他怀疑。
帝王的心,向来是多疑的。
当然,这里的多疑,并非是怕事情变坏,而是事情,可能会变得更好。
天家的孩子,
不怕你有心思,就怕你真的愚笨、单纯。
“皇爷爷……孙儿想求您一件事,母亲说过,趁着生病时,就多想一想自己想要什么,这样,病就好得快哩。”
“说,传业想要什么,爷爷都能给你。”
在大燕,
燕皇有说这句话的资格,也是最有底气去印证这句话的爷爷。
“皇爷爷,孙儿想骑貔貅,传实跟孙儿炫耀,说他家有貔貅哩,大伯有,可我爹,没有。”
这个要求,这个话,听起来,终于像是孩子会说的话了,跟大伯家孩子,自己的堂兄弟,争风吃醋。
“传实有的,传业肯定也会有,我家传业有的,只会比传实更多。”
虽然都是自己的孙子,
但姬传业是皇长孙,
且姬传实的母亲,是个蛮族。
燕皇有偏爱,那是理所当然,没偏爱,那才叫真的怪事。
事实上,将姬传业养在奉新夫人府,也是方便燕皇过来看望自己的长孙,而如果在王府里,就不方便过去了。
“等孙儿病好了,皇爷爷带孙儿去骑貔貅么?”
“好。”
“皇爷爷是皇帝……”
“自是君无戏言。”
“皇爷爷万岁,咳咳………”
燕皇见姬传业开始咳嗽起来,当即喊道
“太医。”
两个太医马上进来,检查了一下,道“回陛下的话,皇孙刚发了汗,稍后再洗一下药浴,身子大概就能轻松起来了。”
“快去准备。”
“遵旨。”
再扭头,看向躺在床上的姬传业,燕皇眼里流露出些许愠怒,这愠怒不是对孙子的,而是对儿子。
药的量,多了些。
“这当爹的,对自己儿子,怎么可以这么狠。”
“………”魏忠河。
“………”陆冰。
两位大特务头子,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附和。
“传业好好把病养好,身子好了,才能去骑得貔貅,才不会被摔下来。”
“嗯呢,传实比我还小一点,但身子骨,比孙儿壮实。”
“笑话,我大燕儿郎的体魄,是不逊他人的,你还小呢,慢慢长起来。”
话里话外,隔阂,就出现了,不是对眼前这个孙子的,而是对姬传实。
大皇子被剥夺继承大宝的权力,那是自上而下的默契,不是刻意针对,而是天然如此。
燕皇又伸出手,
魏公公马上将另一条刚洗过挤干的毛巾送了上来。
燕皇一边帮自己孙子擦汗一边问道
“传业以后想当将军么。 “像郑叔叔那样的将军么?”
“嗯。”
时下孩童玩打仗游戏,都以扮演平西侯爷最为盛行,鲜有会去扮演靖南王爷的。
不是没有少年勇者去尝试扮演过,
但被自己亲爹拿鞋底抽了几顿后,就少了。
“想哩,爹说,郑叔叔打仗很厉害,皇爷爷,爹在家里,经常说郑叔叔长郑叔叔短;
一阵子笑着说郑叔叔多厉害,一阵骂郑叔叔多不是东西。
不过,传业想当将军,但又不想出去打仗。”
“为什么?”
“因为爹好累啊,每晚都在书房算账算好久,传业要好好练字,好好学算术,等长大了,帮爹的忙。”
“你爹,也会累?”
论惫懒,自己这个儿子,当属第一。
别人兢兢业业战战兢兢时,
他,
永远都闲然自若。
“嗯,娘也说爹的腰没以前好咧,还常催爹去耕地。”
“呵呵。”
燕皇摇摇头,这种话,倒真像是屠户女所会说出来的。
这时,
太医过来道“陛下,药浴准备好了。”
其实,药浴有一个很清晰明显的作用,那就是……排毒。
只不过,太医不敢直接说出来。
在太医院当值,接触的权贵实在是太多太多,所以就得学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时刻牢记自己只是个瞧病的郎中。
“来,传业,泡药浴。”
“好。”
魏忠河准备上前出手,却见燕皇自己开始给传业脱衣服。
脱去了上衣,再脱裤子时,姬传业下意识地有些扭捏,
“娘说,男孩子的雀雀,
不能随便给人看哩。”
“哈哈哈哈………”
燕皇尝试想要将孩子给抱起来,可以看出来,有些吃力。
但燕皇还是强行将姬传业抱起,而后,将其缓缓地放入浴桶之中。
做完这些后,燕皇的身子有些踉跄,好在手抓着浴桶边缘,稳住了。
身后,
魏公公和陆冰随时都准备出手去搀扶,却又都止住了,因为陛下是在他的孙子面前,任何一个男人在面对自己的直系晚辈时,都希望自己是一个强大的形象。
这时,
燕皇忽然开口问道;
“传业,告诉皇爷爷,你怕死么?”
姬传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道“孙儿怕。”
“为什么怕?”
“娘说,人死了,就不能吃好吃的,不能玩好玩的,不能和传实一起骑貔貅了,也不能再看见爹和娘还有弟弟妹妹们了,也不能看见皇爷爷了。”
“传业,那你觉得,皇爷爷,怕死么?”
姬传业扭过头,看向站在自己浴桶外的燕皇。
可以看出来,小孩子在思索。
“说。”燕皇催促道。
“爹说过,皇爷爷会一直活在青石板板上哩,会活很多很多年,一千年,一万年哩。”
青史,在孩子认知里,就是青石板。
“那传业也想和皇爷爷一[ ]样,活在青石板板上么?”
边上的魏忠河和陆冰在此时都屏住了呼吸;
没人能猜透当今陛下心里真正的意思,哪怕是身为心腹,也不能;
但无疑,
这番对答,
对陛下的决定,必然会有影响。
姬传业笑道
“得加上爹,皇爷爷,爹,孙儿,咱们仨一起咧。”
“哈哈哈哈哈。”
燕皇笑着伸手拍了拍浴桶壁,
而后,
再伸手摸了摸泡在浴桶里自己孙子的脑袋,
说出了那三个字
“好圣孙。”
………
药浴泡好了,姬传业被魏忠河擦干了身子,又被安置在了被窝里。
许是孩子身子现在本就虚,又说了这么久的话,先前泡药浴在后头时其实就已经打瞌睡了,送回被窝后没多久,就继续睡了过去。
燕皇坐在椅子上,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孙儿入睡。
这时,
老太君拄着拐杖缓缓地走了过来。
“乳娘,朕小时候,也是这般睡着的么?”
“是的,小孩子,不管醒来时多闹腾,只要一睡,看起来,就觉得乖巧听话可人了。”
“呵呵。”
燕皇伸手指了指熟睡中的姬传业,道“朕现在恨不得,把孩子叫醒,再与朕继续说说话。”
因为,
朕的时间,
已经不多了啊。
“先皇在时,也曾说过和陛下您一样的话。”
先皇,
先皇……
燕皇点点头。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的通禀,打破了此时的宁静。
陆冰自佛庵口接了消息,走了回来,禀报道
“陛下,太子殿下领东宫护军求见。”
燕皇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本来挺好的一个氛围,被一个外人,搅和了。
“朕之前才与他说过,什么都不做,才是对的,看似一直能忍,但关键时刻,总是忍不住,那先前的忍,就彻底成了笑话。”
燕皇摇摇头,
道
“行,让他,也进来吧。”
………
东宫护军,甲胄精良,训练有素,绝不仅仅是花架子。
太子骑着一匹白马于前,在其身后,则是东宫护军都尉,姓吴,名亮。
当初,文寅为太子搜罗江湖异士充实东宫,算是太子得力臂膀,后被发现文寅的背景有问题,即刻对其进行剪除。
发现和剪除文寅的,就是吴亮。
其也在这之后,迅速上位,不仅仅接替了文寅以前的位置,还坐上了东宫护军都尉的位置。
其实,东宫护军广义上,也属于禁军的一支;
昔日规模庞大的禁军,主力架子被拆走后,剩下京城内的禁军,则就像是这样一般,一家一衙门,你这一点,我这一点,然后被分去了编制。
而此时,
太子正策马于陆府门口,陆府门口的几个家丁,其实也是陆冰的手下,站在门口,为其通传,却未得准令之前,丝毫不予退让。
陆冰手下的素质,可见一般。
而东宫护军则在吴亮的命令下,成队列散开,暂时不求将陆府完全包围起来,但至少在一个面上,形成了准备冲阵的架势。
但双方,其实都没有拔刀,更没有张弓搭箭。
这时,
陆冰从里头走了出来,
向太子行礼
“臣,参见太子殿下,殿下福康。”
“陆叔叔,本宫听闻大侄子病了,所以特意前来看望。”
陆冰点头,道“殿下仁厚,体恤晚辈,实乃大燕之福。”
太子下马,上前。
陆冰侧开身位,请入。
吴亮则在此时挥手,东宫护军甲士作势就要跟着一起进入。
陆冰却忽然伸手一挡,
在其背后,是太子。
在其身前,是一群蜂拥而来的甲士。
“殿下,陛下在里面,身位臣子,不得以刀兵惊吓到圣驾。”
“哦,父皇也在陆叔叔府里?是了,父皇最喜爱皇长孙的,本宫应该早些就猜得到才是。”
东宫护军停了下来,却没退下去。
吴亮手臂向前一挥,
在这个时候,他甚至没等太子下命令,就先自行下了决断。
因为在此时,太子其实不适合直接开口下达命令。
“放肆!”
“大胆!”
陆冰的一些个手下,对着这些企图往里头挤的军士怒喝。
其实,陆府里,至少有一群头戴面具的番子高手,但他们这会儿,还没出面。
“殿下,不要让臣难做。”陆冰说道,“也不要逼臣。”
太子终于抬起手,道
“退下。”
吴亮则下令“退下!”
军士往后退,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抽刀,张弓搭箭,形势上,反而比先前更为紧张了。
“让六弟,出来见本宫。”太子说道。
“殿下,六殿下,并不在府内。”
“哦,他不在?”
这让太子有些意外。
“奇了怪了,他儿子病了,他居然不来看看?”
这时,
巷道另一头,出现了一辆马车。
赶车的,是张公公。
孤零零的一辆马车,缓缓地驶入了这里。
马车帘子被掀开,露出了姬成玦的脸。
下一刻,
一部分东宫护军直接转向马车,全神戒备。
一个宦官伴伴,
一个皇子,
站在台阶上的太子,目光微微向下,看着坐在马车上的六弟,
问道
“六弟,你的人呢?”
按理说,自己这六弟,应该会带人的,带他在京城中,经营起来得亲信。
姬成玦拍了拍手,
吴亮当即下令
“剁!”
一时间,
校尉身边的校尉,什长身边的伍长,士卒身边的袍泽,直接将刀口,刺入身边人的胸膛。
顷刻间,
就有不下两百名护军军官士卒直接毙命,毫无征兆地死在了身侧同伴手中。
血腥气,杀戮气,瞬间弥漫。
太子微微后退了半步,
陆冰则继续站在原地,
而先前刀口箭矢对准马车的东宫护军士卒,
也纷纷转向,
刀口以及弓弩对向了站在台阶上的太子。
这一幕的转变,
过于诡异,也过于让人惊诧。
吴亮下马,
跪伏在姬成玦的面前,
叩首道
“主子福康!”
姬成玦点点头,
下了马车。
抬头,
看向站在台阶上的太子,
开口,给出了稍迟一点的回答
“在这儿呢。”
——————
作息出了问题,定了闹钟强行起来写了这一章,待会儿得去再睡一会儿,否则作息就彻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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