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哈尔滨前往大连的列车上,某节卧铺车厢内,躺在床上的北一辉放下了手中的书籍,看着不停向着窗外张望的朝日平吾,笑着问道:“你是第一次来满洲吗?”
看起来就像是年轻大学生的朝日平吾立刻收回了视线,挺直了身体向着对方低头致意后回道:“是的,北一老师,这次还是我第一次来满洲。如果不是大川老师的命令,我还真没机会来满洲见您。”
北一辉向后靠了靠,然后对着朝日平吾说道:“不要这么拘束,这里可不是日本,过于多礼可不会得到别人的认可,中国人反而觉得你是个难以打交道的日本人。”
“是。”朝日平吾下意识的点头答应了一声,很快他就醒悟了过来,于是伸手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的笑着说道:“抱歉,北一老师。想要忘记规矩,对于日本人来说太难了。”
北一辉转动身体,从躺着变为坐着,瞧了一眼窗外不断闪烁而过的风景,不由叹了口气说道:“满洲可真是大啊,一晃,我在在这里都已经待了五年了呢,但是我感觉自己和刚来这里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对于这片土地依旧了解的不多啊。”
朝日平吾认同的点头附和道:“北一老师也是这么认为的吗?我还以为只有我自己有这样的感觉。我去过朝鲜,但是我觉得,只有中国才能称得上为大陆。”
北一辉有些好奇的问道:“奥?你是从什么地方感受到的?”
朝日平吾想了想后回道:“人的气质,我在东京的时候见过美国人和英国人,对一切总是充满好奇的总是美国人,他们对于未来的期望也往往高于其他国家的人。而英国人、朝鲜人则并不如此,英国人总是,总像是穿着一身铠甲和你交谈一样,这和日本人、朝鲜人差不多。而满洲人则不一样,他们热情、开朗,对于新事物充满了好奇心,喜欢投资购买一些门面房,认为世道只会越变越好,就像是黄皮肤的美国人一样。”
北一辉沉默了一会,哑然失笑的说道:“被你这么一说,确实,现在的满洲中国人是越来越像美国人了。不过你知道吗?其实五年以前,我觉得满洲的中国人更像是日本人。而在辛亥革命爆发之前,渔父曾经跟我说:关外的中国人豪侠任气,颇有山东响马的气质。”
朝日平吾这下愣住了,不知北一辉在说什么,也不知自己该怎么接对方的话了。他在发愣的时候,北一辉却已经从走神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瞧了一眼似乎呆住的朝日平吾后,方才接着说道:“人的气质是可以改变的,这种改变其实就是社会改造后带来的附加效果。
渔父见到的满洲中国人,我见到的满洲中国人和今天你看到的满洲中国人,其实都是同一个中国人。之所以我们看到的中国人印象不一,就是因为这十年来满洲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渔父见到的那个满洲,是清廷中央威权衰落,不得不放开东北禁止移民的柳条边,让关内的贫民出关找一条活路,顺便以这些新移民对抗俄国人对满洲边境领土的侵蚀。因此他眼中的东北人个性彪悍如同关内的响马,因为不是这样性格的移民,就无法在关外的恶劣环境中生存下去。
我看到的满洲,是辛亥革命胜利,共和党刚刚在关外崛起,一心发展工业建设的满洲。就像明治维新之后,我国打开了国门,吸引外资和先进的技术时期,所以我看到的是大陆版本的明治国民。
至于今日你所看到的满洲,是一个借助欧洲战争获得经济腾飞,并在战后赢得大量国际利益的新满洲。现在的满洲中国人有钱,又有能够保卫自己的力量,他们确实已经和关内的中国人相去甚远,充满了自信心的中国人,这确实很像美国人啊。
所以,国民的气质改变的根源,还是在于对于国家社会的改造啊。如果没有对于社会根本的改造,哪怕财阀们借助战争赚到了一些钱,底层的国民依旧还是身处于痛苦之中,自然就不会有什么国民气质的变化了。”
朝日平吾顿时认真的向北一辉低头说道:“北一老师,您的《日本改造案原理大纲 》我已经初步拜读过了。我认为日本确实应当进行一次深入社会各阶层的社会改造。
不过,我国也能从地主手中夺取土地,然后分给那些自耕农吗?我们应该如何劝说天皇支持我们进行这样的社会改造呢?”
北一辉沉吟了许久,方才向着朝日平吾问道:“你知道,当前世界一切痛苦的根源在于何处吗?”
朝日平吾再次低头向北一辉恭敬的请教道:“学生实在不知,还请老师指点。”
北一辉道:“当前世界一切痛苦的根源就在于欧美的帝国主义,这些西方的资本主义强国把一切非白人国家和种族当成了压迫对象,从印度、中国到日本,都是他们压迫的对象。
虽然日本侥幸摆脱了被欧美资本主义的殖民,但并不代表日本已经脱离了亡国的危机。欧美各国留着日本独立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利用日本的人力去消耗中国的反殖民主义、反帝国主义的进步力量。就像英国人殖民印度大陆的时期,利用印度各土邦的力量镇压印度各地的反英势力是一样的,所以英国只用了10万英国人就统治了一个3亿多人口的大陆国家。
一旦中国向欧美的帝国主义屈服,那么日本也就失去了作用。借用一句中国的古话:狡兔死,走狗烹。欧美帝国主义征服中国的时候,也就是日本灭亡的开始。所以我从前跟随渔父参加中国革命,就是希望能够令这个古老国家重新觉醒,推翻腐朽的满清王朝,建立一个革命的中国,从而对抗欧美的资本主义。
在欧美帝国主义面前,日本的力量是这个…”
北一辉向对方比了比右手的小指,然后又比划着大拇指说道:“而中国则是这个。只要拥有广阔领土和数亿人口的中国能够觉醒,那么中日联合在一起就能把欧美帝国主义赶出东亚地区。
按照社会主义的分法,英美法德是大富豪,俄国是大地主,中国是自耕农,而日本是无产阶级,所以日本向着欧美帝国主义开战是再正义不过的行为了。在面对共同的敌人面前,中国应该和日本站在一起,起亚洲各民族就有救了。
但是,中国革命才刚刚有些起色,如孙文这些人就迫不及待的同反动军阀袁世凯妥协了。而渔父先生也被某些国民党员所暗杀,我的中国革命理想也就算正式破灭了。
经历了这次中国革命的失败,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东方民族根本不适合采用西式的民主共和制度,这种制度只会让革命者堕落,从而让反动势力窃取革命的果实。
比如共和党的吴川先生,他所采取的集体领导制度比西式的国会政治要更为高效和对民众更为友善。国家政权应当掌握在一群愿意为国民服务的高尚人士之手,这些人借助天皇的权威制定和实施国家大政方针,并打击那些大地主和大资本家,从而迫使这些大地主、大资本家吐出他们所拿走的超过个人所需要的财富,然后反馈给底层的农民和工人阶级。
所以,废除国会,解散政党,打击军阀和财阀,建立天皇直接统帅的集权体制,是改造日本的第一步。当高尚的志士们掌握了政权之后,我们就能解除底层农民和工人的痛苦,并联合中国、印度去打倒压迫我们的欧美帝国主义,建立起以日、中、印为首的世界新秩序。”
朝日平吾顿时被引发了共鸣,有些激动的说道:“那些资本家确实该杀,他们借助战争景气赚到了这么多钱,但是他们宁可把钱拿去修建园林和宾馆,组织狩猎队去朝鲜打老虎,也不肯拿出来救济贫民。他们的钱来自何处?难道不都是工人们辛苦工作给他们赚来的吗?如此冷血的财阀们,真是个个可杀啊。我以为应当诛杀一、二彼等奸富的代表人物,使其反省悔悟…”
北一辉摇着头打断了他说道:“过去我的想法和你一样,认为维新革命不取决于戊辰战争,而是由天下大势之颇频暗杀决定的。但是我曾经有幸和共和党的吴川先生见过一面,他驳斥了我的主张。
吴川先生说,不是颇频暗杀决定了天下大势,而是天下大势决定了日本维新革命的频频暗杀。是英美帝国主义打开了日本国门,促成了日本国民的觉醒,才使得日本的维新志士敢于用自己的生命去清除那些阻碍了日本走向开化的保守派势力。
如果没有能够让维新志士觉醒的新思想,那么就不会出现此起彼伏的暗杀事件,也不能在清除了这些保守势力之后,推动日本维新革命的完成。所以,归根结底,革命必然是需要新思想对于民众的灌输,让日本的青年信仰新思想,才能使得那些反动势力成为少数派,这个时候暗杀一个保守派人物,反动势力就会少壹分力量。”
朝日平吾更显兴奋的说道:“北一老师居然连吴川先生都见过吗?这可是中国当代第一流的人物,就连大川老师也说过,彼之功绩在我国当可与维新三杰相当,孙、袁两人都要让其一头。”
北一辉沉吟了片刻说道:“大川这话说得不对,维新三杰加在一起的功绩,大致才能和吴川先生相比较吧。须知,西南四藩要对付的不过是一个幕府,而吴川先生内抗满清和北洋,外敌我国和俄罗斯帝国,还要同英法周旋,却始终未曾出错,任三杰其中之一居于吴川先生的位置,都不可能完成这样的功绩。”
朝日平吾沉默了片刻后也连连点头说道:“确实,牧野男爵回国之后曾经对记者说过:诸位不要为我在巴黎和会上的一点成绩大惊小怪,这只能让中国人瞧不起我国。诸位须知,我不过是替日本争取到了鹿身上较好的一块部位,但是宰割这头鹿的却是英国、法国、美国和中国。所以,我不知道你们究竟在兴奋什么,我们的邻国仅仅花了十年时间就赶上了我们花费数十年才领先的地位。
因此东京帝国大学内的精英们都说,如果继续把中国视为日本的敌人的话,那么我们该让谁去对付吴川?元老们和原首相都是垂垂老朽,而吴川先生却连40都不到,即便以最保守的寿命去计算,吴先生也能掌握中国政坛30年,而他只用了十年时间就已经让我国束手无策了,再给他三十年时间,日本恐怕只能望中国之背了。”
北一辉点了点头说道:“这正是我主张的,日本和中国不能继续对立下去了,也无法再对立下去。就像这满洲铁道两侧的工厂,十年前也就是几处城市里才看的到,但是现在从哈尔滨到大连,就连乡村小镇上也能看到赤炼瓦盖的厂房了。
据共和党的报纸统计,东北的工厂工人总数已经超过了500万,这已经超过日本工人总数的1.5倍了。日本的工业发展潜力也差不多快要到尽头了,但是对于中国来说,满洲只是十分之一的疆土。哪怕以最保守的估计,中国只要开发出四分之一的领土,他们的工业规模也是日本的数倍了,这是一个可以和美国相比较的大陆国家,我们不可能同时得罪两个东西方的大陆国家,否则日本就会成为夹在磨盘中心的豆子,被中美磨成浆水。”
朝日平吾点了点头道:“这次大川老师请您回国,一是为了向犹存社的同志们介绍您刚刚完成的著作;二便是希望您能在东京帝国大学内发表演讲,谈一谈中国问题。如果老师您能够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帝国大学内的那些精英们,那么老师你就可以获得一些帮手,推动您的国家改造计划了…”
一阵汽笛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之后列车就慢慢停了下来,两人看了看窗外发觉沈阳似乎还没到的样子,就在他们想出去找人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时,车厢内的有线广播喇叭响了起来。
“诸位旅客,本次列车将进行临时停靠,因为有紧急列车需要优先通过。昨日晚间宁夏地区发生地震,这趟紧急列车正是为了运输物资前往灾区的,若是给你们带来不便,还请谅解…”
听到广播后,两人才明白列车为什么要临时停靠。作为日本人,要是一生中没经历过几次地震是不可思议的,所以昨晚的震感对于两人也没往心里去,这在日本实在太过寻常。直到听了广播,北一辉才隐约感觉这次地震似乎不大一般。
在等待了半个多小时后,一列货车才从他们身边超过去,之后北一辉乘坐的列车才继续往前开去。在沈阳,北一辉在站台购买了一份报纸,方才知道这次地震的规模有多大。
于此同时,佐佐木到一等驻扎在中国北方的领事馆武官,都开始忙碌了起来。因为东北、山东等地的军队正被抽调前往陕西、宁夏救灾,这可是一个研究测试中国军队运输速度的大好时机。
这些日本武官把自己收集到的数据送回国内后,据说直接让军部放弃了于1920年上半年拟定的支那北方作战想定。按照永田铁山的说法:“从这些数据来看,假如我们真的按照去年完成的支那北方作战计划指导对支作战,那么就等于是在打一场1870年的普法战争,而我方是法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