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薄雾还在空中漂荡,趁着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光,想要在这陕西黄土高坡的微风中多转几个圈儿。
"吱呀"一声,村子东头一间破旧茅房那陈旧的房门被一一个十来岁,背着满满当当一筐猪草的小姑娘推开了。小姑娘长得眉清目秀的,两条眉毛又粗又长,衬得一双凤目英气十足,
只可惜头发被齐着后脑勺剪去了,略显怪异。
屋里几声咳嗽,-个中气不足的女声传了出来:"蔓妮,怎么起这么早?"妈,俺已经把猪草打好了,李老师说把猪草切碎了拌.上点苞谷粉,麸子就可以直接喂猪了,不用煮熟的,还省了柴火呢!
李委员给的药放在桌子上,俺都分好了,一次吃一份,您再也不用喝那苦死人又没什么用的草药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您先躺着,红薯闷在锅里,俺上学去啦! "
“蔓妮,你等等,王家老爷昨天来过了,他家小子今年初就害了病,一直不见好,请了神婆,神婆说啊,他这是冲撞了,要冲喜。王老爷说了,反正你过了年就十二,不差这半年的,要你过几天就过门。。。。"
“妈,咱家只是欠了他的钱,可没欠他人!”
“曼妮,我前年看病借了王老爷十块大洋,这驴打滚的利息,到今年翻成了五十块,实在还不起,你爹只好和他商量宽限些日子。
王老爷那个小儿子,自那天打咱家门口过,一眼就相中了你,就跟你爹商量,只要你嫁到王家去,这账就给免了。否则,就得把账还上,你爹没办法,已经答应啦!”
“妈,李老师说了,现在咱们陕西已经变天了,是革委会的政府,高利贷可是犯法的,政府一概不认。
咱们欠他十块大洋,两年变成五十块,就是高利贷,不用还!他王家,可是个吃人不吐骨
头的地儿,这些年,光丫环就打死了十好几个。俺才多大,要是进去了,还能囫囵着出来吗?我不去!”
女人还没说话,后边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蔓妮呀,咱陕西的天是变了,可也没变。这十乡八里的,就没听说有谁欠了王家的钱敢不还的。王老爷他大儿子以前在省军当大官,现在听说改编了,人家还是大官,咱,咱惹不起啊! "
一个满脸皱纹,早早就被苦难的生活压弯了腰,面目黎黑的中年农民,站在外边儿凄苦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那干涸的眼窝里,早就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了一片浑浊。
蔓妮愣愣地看着父亲,如果是以前的她,可能也就认命了。可是,自从革委会占领了陕
西,强制执行了义务教育,蔓妮天天上学,因为聪慧早熟,嘴甜人俏,以前放牛打草,缠着村
里的私塾先生,识得好些字,自己又刻苦,一年时间跳了三级,现在都已经读高小了。
听着教员们讲着些听不太懂,又让人心跳向往的,穷人不是天生受穷,是地主老财,买办军阀们压迫着他们受穷的道理。
说着穷汉们应该团结起来,打倒买办军阀,地主老财们,办起工厂农场,修起医院学校,筑起高楼大厦,建起公路铁路,装起电灯电报,叫天底下的穷人们再也不受穷,不受苦的道理。
她这心呀,就呼呼呼地,火热地跳动着,再也不甘心象爷爷奶奶那样,受了欺压也不敢吭一声,早早地就被熬干了骨血,生得无声无息,死得无声无息。
看着老实巴交,已经被愁苦的生活压榨得只剩了一口气的父亲,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憋出一句: "俺,俺要去问问李老师,他说这陕南的天已经变了,为什么咱们穷人还要受欺,还要受苦? ! "
说着书包也不拿了,一溜烟地跑了。王家庄小学办公室,这是一个大约十几平方的土坯房,陈设十分简单,一张行军床,一张书桌,一张小桌,一个衣柜,一个半开的,装了半箱手稿和书籍的大箱子,就把屋子占去了大半地方,一个身材魁大的年轻人正在奋笔疾书,桌上已经有了厚厚的几叠手稿,其中一叠最上面一页抬头写着《陕西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年轻人正写着,传来几声敲门声。随着一声湖南口音的"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响,就被迫不及待地推开了。
蔓妮一开口就带上哭腔: "李老师,咱妈看病欠了王老爷十块高利贷,两年变成五十块,王老爷昨天来找我爸,逼着俺嫁给他重病的小儿子冲喜。
那王家可是个大火坑,就这么些年,丫环都打死了十好几个,都是欠了他家高利贷被抓进去抵债的。俺听你讲,高利贷不用还,可是,咱爸说,这十乡八里的,就没有欠王老爷的钱敢不还的。
王老爷大儿子以前在省军当大官,现在革命了,他还是当大官。老师,革委会没革命之前,王老爷欺负咱。这革委会革命了,王老爷还是欺负咱。这,咱们不是白革命了吗?"
年幼的蔓妮边说边哭,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有若梨花带雨。说得急了,竟打起嗝来,又羞又急,又是慌乱,又是愤怒,还带着几分委屈,竟放声大哭起来。
李老师站起身来,走到小桌边,提起桌上暖壶,倒了一杯水,递给蔓妮:"来,莫遭急,先喝了水,坐下来慢慢说。你放心,这天,它塌不下来。这革命,也绝对不会白革命的!“
听着这半年来自已陪着上山下田,走村串户的湖南口音,这声音仿佛有着神奇的力量,可以抚平一切伤痛与浮躁。喝着温热的开水,蔓妮慢慢地平静下来,一下子就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了。
李老师走到桌边,拿起笔来,把蔓妮那清脆的声音,化作一行行的文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等蔓妮终于说完了,李老师让她在下面签个了字,再把它放在了桌上的厚厚的一叠大纸上,蔓妮只瞅到了个题目《王家庄王善仁欺压残害人民群众的调查报告》。
李老师把它们放进文件袋里和桌子上其他编号的文件袋一起装进一一个大挎包,背了起
来。他转过头来,对蔓妮说: "蔓妮同学,我们共和党人常说呀,革命都要靠我们人民群众自己,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想靠王老爷,李老爷们发善心,自己革自己的命,是靠不着的。现在,
老师要去市里告王老爷的状,去打倒他们,你这个受害者,敢不敢和老师一起去呀?"蔓妮的血一下子就涌到了头上,这自己才刚向李老师告状,李老师就要去打倒王老爷了吗?
不过,她虽然晕晕平平的.觉得这个世界未免太不真实了此.却没忘了响亮地答应一声: "敢!"
李老师推出一辆二八大杠,骑了上去,蔓妮跑了两步,往上一窜,熟练地侧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师生两个就这么一路向前初升的太阳驶了过去。
三天后,市里下来了一个工作组,就住进了正准备大操大办的王老爷家。三个月后,出了院的王家小儿子,陪着老娘跪在几座新坟前,烧着纸钱,任由潮湿纸钱的浓烟将自己吞没,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