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
三位老人御风同游,去往宫柳岛。
一场大战之后,刘老成气定神闲。
这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底蕴。
何况刘老成连真正的杀招都没有拿出手。
那尊金身法相一旦露出最近才炼化而出的半琉璃真身,那才是大杀四方的时刻。
高冕奇怪问道:“为何不杀掉那个年轻人?斩草不除根,可不是你老刘以往的作风。”
刘老成无奈道:“你嗓门那么大,故意说给我听,我耳朵又没聋。”
荀渊笑而不言。
刘老成带着两人落在宫柳岛山门口,三人缓缓前行。
刘老成说道:“既然与我晋升十二境契机的那块琉璃金身,有些渊源,我就得念这份情。再者,一个能够从杜懋手底下活下来的年轻人,我与他反正没有直接冲突,那就做人留一线。杀人立威,伤人也可以立威,差不多就行了。何况那小子比较识趣,与我做了笔买卖。”
高冕笑呵呵道,“念情和忌惮,哪个多些?”
刘老成黑了脸。
荀渊突然说道:“如果那个年轻人,当时没有那个抱拳动作,老刘肯定就会当场反悔,已经宰了他。”
刘老成嗯了一声,“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不会养虎为患,那家伙是真心还是假意,看得出来。”
荀渊突然笑道:“你们信不信,哪怕是在书简湖,陈平安可以比那个顾璨,活得更长久。”
高冕摇头,不以为然道:“未必吧,我认可此人的人品,是一回事,混江湖,是另外一回事。”
刘老成却点头道:“事实如此。咬人的狗儿不露齿。之所以不杀他,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刘老成环顾四周,“在书简湖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所谓的狗屁聪明人越多,若是有个人还愿意傻乎乎讲规矩,本事又足够,最少我刘老成,是敢放心跟他做大买卖的。”
高冕不理会刘老成这位山泽野修的肺腑之言,只听进去了一句话,怒道:“你他娘的,连荀老儿的马屁都拍?有没有点出息?你咋就从来不拍老子的马屁?”
荀渊满脸无奈。
刘老成斜眼,道:“我见过你给人打出屎的惨状,怎么敢拍你马屁?我怕拍完之后,就是一手的屎尿屁。”
荀渊眼睛一亮,“还有此等往事?说道说道?”
刘老成有些尴尬,“好汉不提当年勇,聊什么聊。”
高冕哈哈笑道:“他早年遇上我们宝瓶洲仅有的一位武道止境宗师,是崔氏的当家人,一言不合就跟人卷袖子干架了。给人干翻撂倒之后,心服口服。在那之后,他就给自己取了个武十境的绰号。只是那位武夫,后来失踪了,听说好像去了趟中土神洲,估摸着跟这位武十境的下场差不多,在那边,一山还有一山高,不知生死。”
荀渊说道:“纯粹武夫,每一个能够走到九境、并且摸着了十境门槛的人,都是有大毅力的。我们桐叶洲那边,一洲武运就不太行,竟然还不如你们宝瓶洲这么小的地方,奇怪吧?”
高冕是直肠子,“奇怪个卵的奇怪,你们桐叶洲的武夫就是不济事,这会儿有几个十境?两个有没有?知道我们宝瓶洲现在有几个吗?如果加上我最佩服的那位,再算上那个去拆了你们桐叶宗祖师堂的李二,和大骊藩王宋长镜,三个!”
刘老成却似有所悟。
荀渊笑了笑。
所以说他会与这位无敌神拳帮帮主,成为朋友。
与更聪明的刘老成,只会成为盟友。
————
大战落幕。
陈平安背着顾璨,缓缓下山。
日夜游神真身符已经收入袖中,符胆之内的那点神光,几乎消耗殆尽,下一次恐怕“请神下山”,不用一炷香,根本无需与人厮杀,就要自行消散了。
顾璨满脸血污,面容惨败,受伤极重。
但是总算活了下来。
那条奄奄一息的蛟龙,尾巴轻轻一摆,去往更远的地方,最终沉入书简湖某处水底。
在那边,它这些年,偷偷挖掘出了一座“龙宫”的粗糙雏形。
刘老成在青峡岛大展威风,以上五境修士的无敌之姿,将顾璨和那条蛟龙之属,一并打成濒死的重伤。
作为新一任江湖君主的刘志茂,青峡岛的主人,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反而是那个账房先生,出手阻拦了刘老成。
最后那个曾经有一句话名言传遍书简湖的刘老成,那个亲口说出“杀人杀到心软,都不可以手软”的宫柳岛岛主,竟然还手下留情?
一时间,整座书简湖数万野修,都觉得是雾里看花,越看越迷糊了。
山路上,随着小泥鳅进入巢穴,开始进入休眠状态,顾璨的伤势便稍稍好转些许。
他抱住陈平安的脖子,轻声道:“陈平安,你是不是要把小泥鳅收回去了?炭雪对你其实还是挺怕的,毕竟你算是小泥鳅真正的主人,跟了你,我也不担心她会受委屈,换成别人,一旦我护不住她,我恨不得炭雪死了算数,但是你拿走,我能接受,而且以后我肯定不后悔。你是知道我性子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你留着吧。炭雪如今跟在你身边,我才能放心做自己的事。”
“到底是为啥?不怕炭雪跟着我,纯粹是为虎作伥吗?”
“我以前在桐叶洲得了件仙家法宝,是一把剑,名叫痴心,也可以叫吃心,吃人心肝的吃心,往人心口一戳,就可以提升品秩。我一开始特别反感,别说拿着它跟人厮杀,就是看一眼都觉得膈应,后来总算想明白了,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君子不器,才能驾驭万物。算了,这些道理,你也不爱听,我不说便是。”
“说吧,不知为什么,以前觉得心烦意乱,现在听你唠叨这些,倒也不算听进去,还是会左耳进右耳出,可是听着挺顺耳的。陈平安,你说怪不怪?”
陈平安却转移话题了,“这是第二次了。”
顾璨哦了一声,“我心里有数的,一次是没有离开青峡岛,这次是救了我。再有一次,你就不会理我了,只把我当做陌生人。”
陈平安淡然道:“还算知道点好歹,有点良心。”
顾璨笑道:“哈。不多的,也就对我娘亲,对你,两个人。我那个死鬼老爹,没啥印象,委实是亲近不起来。至于到时候一家团圆了,与他见面了,会不会改观,不太愿意去想这些。”
陈平安嗓音愈发沙哑,“慢慢来吧。”
“陈平安,我还是想要知道,这次为什么救我?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失望,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才会带着小泥鳅经常去屋子门口那边,哪怕没有什么事情,也要在那边坐会儿。”
“不要说话了。”
“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小泥鳅已经在水底老窝趴着,我已经感觉好些了。陈平安,说说看呗,我还想听……听一听你的道理。”
陈平安喉结微动,强行咽下那口鲜血,只要顾璨愿意听他说,他就愿意说给顾璨听,脸色已经比顾璨还要雪白的陈平安,胸口急剧起伏,轻轻吐纳几次,略微平稳之后,沙哑道:“我与你做过了切割与圈定,这是弈棋衍生出来的说法,也能够拿来练剑,简单来说,前者,就像我搬出春庭府,去住在山门口的屋子里。后者,就是我一直在看着你,你只要不走出那个我认为没有犯错的圈子,我就帮你,我就还是你最早认识的那个泥瓶巷邻居。”
“那如果你到了青峡岛后,我还是滥杀无辜呢?你会离开吗?还是打死我?”
“我会尽力拦着,让你不犯错,就像今天拦着刘老成杀你一样。而且我也不会离开书简湖,还有很多事情在等着我去做,既是为你,也是为自己。”
“这么活着,不累吗?”
“当年在泥瓶巷,每天过着好像一辈子都熬不出头的苦日子,就不累了?也累的,只不过你忘了而已。”
“可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活得开心和痛快吗?”
“关于这个又绕回原点的问题,我的答案,当然可以给你,可你未必听得进去,就不去说了。所以我希望将来你可以走出书简湖,自己去亲眼看看更大的江湖。对了,我收了开山大弟子,是个小姑娘,叫裴钱,以后你如果离开书简湖走江湖,或是你回龙泉郡的时候,我又不在,就可以找她。我觉得你们两个,会比较投缘,嗯,也有可能会相互看不顺眼。”
顾璨有些开心。
因为这是陈平安第一次,与自己说到了与他陈平安“捆绑”在一起的将来事。
顾璨迷迷糊糊道:“陈平安,我有些困。”
陈平安轻声道:“那就睡一觉,之后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有我在。”
顾璨竭力让自己不昏睡过去,轻轻呜咽道:“陈平安,我很怕我一睁开眼睛,你就偷偷离开青峡岛了。”
陈平安说道:“不会的。”
顾璨嗓音渐渐小去,“真的不骗我吗?”
陈平安反问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顾璨轻轻点头,放心睡去。
顾璨已经睡着。
所以他才没有察觉到,没办法擦拭脸庞的陈平安,不断有鲜血滴落在顾璨的手臂上。
————
春庭府内。
顾璨躺在床上。
妇人坐在床边,伤心欲绝。
田湖君带来了青峡岛秘藏珍贵丹药。
但是当她看到那个站在床边的账房先生后,竟是有些心颤,还有手抖。
陈平安瞥了眼她手中的药瓶,沙哑开口,“没有问题?”
田湖君使劲点头,“以性命保证!”
陈平安说道:“回去之后,告诉刘志茂,我近期会找他。”
田湖君只得应下。
给昏迷中的顾璨服下丹药后,田湖君落荒而逃。
妇人仓皇失措,只是反复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陈平安动作微颤,搬了条椅子坐在旁边,反问道:“为什么不会这样?”
妇人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那个面容消瘦许多的年轻人,这一刻,突然感到是如此陌生。
陈平安再问,“是不是还想问我,是不是故意看着顾璨重伤?”
妇人视线游移。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不是这样的,我当下能做到的,就是这么多。”
妇人叹了口气,眉眼低敛,满脸泪痕,点点头,“我信你,陈平安。”
这一刻。
陈平安有些伤心。
跟顾璨和婶婶有关系,却关系不大。
那夜在渡口,他其实已经想明白了死结中的一个症结所在。
他陈平安想要证明这一点,不难。
只需要在顾璨面前,不露痕迹地展现一两个细节,例如对某件身外物的重视程度,要超出顾璨更多。
顾璨的本心,跟陈平安有关的那块心田,一样会荒废,很快就变得杂草丛生,最终说不定以顾璨容易走极端的性情,还会与他陈平安反目成仇。
陈平安不愿意去验证,不想去试探人心。
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
撇开所有,只说恩怨和利益得失的话,不是怕顾璨会对自己的看法,会从亲人变成仇寇。
陈平安在自己心安之时,并不畏惧任何敌人在拳头上的强大,小巷蔡金简和苻南华,再到搬山猿,到之后所有道路上的敌人,都是如此。
陈平安不希望自己已经失去了当年的那个小鼻涕虫,再失去一个初衷是为了娘亲、走到这一步的书简湖顾璨。
更不想顾璨与自己一般伤心。
世事人情,是不是一个人想得越深,就越与人无话可说?
陈平安坐在椅子上,闭眼休憩片刻后,站起身。
妇人紧张问道:“陈平安,你去哪里?”
陈平安说道:“我只要在青峡岛,在哪里都一样,婶婶放心好了。”
妇人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不敢强行挽留。
陈平安一走出春庭府,就立即捂住心口,一手捂住嘴。
强提一口气,缓缓走向山门口的屋子。
到了那间屋子,打开门,关上门,点上桌上灯。
陈平安坐在背对窗户的长凳上,颤颤巍巍,取出杨家药铺买来的药膏,强行咽下。
一人独坐。
桌上搁放着养剑葫,飞剑初一和十五,各自在门口和窗边。
非人情,不可,难近,难亲。
便有了失望。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似乎便有了希望。
可到头来,还是会失望的。
吃下那杨老头炼制的药膏后,从体魄到神魂,都已经毫无知觉的陈平安,怔怔看着那里灯火,灯花渐瘦天将明。
眼神死寂如古井深渊的年轻人,转头望向窗外。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