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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府素缟,丧乐不息,人间至痛又在这长安城中最显赫的人家上演了一回。
卢远植病了,这次是真病。
几月内,他送走了结发正妻,又送走了长子,其痛其哀可想而知。
韶光易逝,垂垂老矣,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有什么比这儿更伤人?
这滔天权势,这赫赫功名,竟然丝毫不敌世事之多舛,二十年的博弈,自己到底算输还是赢?
卢远承出现在门外,他这几日丧服不离身,不得片刻的休息,既要照苏家中哀痛的长辈,又要操持丧礼招待宾客,更要为将至的春闱做打点。
家中朝中一概重担都压在他肩上,压得他连悲伤的时间都没有,更没有机会为长兄好好痛哭一场,就算是夜间守灵,也难抵身体的疲惫会不觉地睡过去,每每被人背后指责不念手足之情……
他走进去,“父亲,你早些歇着吧,前面有我照看着。”
卢远植咳嗽不止,气吁沉重,面色干枯如纸钱,手边放着的却依然是看不完的公文,桌角另放了一堆公文,这些都是被他扣下来的灾情禀呈,他枯桃似的眼底也尽是外界的悲苦。
他见卢远植不说话,继续道:“下午宫里传来消息……长姐自听到大哥逝世的消息后就开始咳血……今日昏迷良久……”
卢远植手中的奏折滑落摔在地上,他费力地抬起头,嘴巴张合:“远晔,远晔……”
卢远承连忙上前,帮他拾起折子,安抚道:“父亲你放心,我已经问过御医了,长姐不会有事的,我还让远思进宫去了,让她好好陪陪长姐。远思这几日滴水不进,进宫之前才肯喝下一点粥……不过父亲,勿忧,都好着,父亲你更要保重……”
卢远植仰面看他,他怕他费力,就蹲下来听听他说话。
“远承,你很好……你很好……”
卢远植虚弱地念着这句简单的话,对卢远承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恩赐,比任何褒扬都更使他欣喜。
睁眼,却感觉眼前白光一晃,脖子上忽有悚然的寒意,他脊背一凉,转眸看去,自己肩上架了一把匕首,持匕首的就是他的父亲……
“父亲!你这是做什么?”卢远承瞬间心碎如齑粉。
卢远植艰难地撑着眼皮,俯视这个儿子,道:“这把,就是插在你大哥心口的那把匕首……你看这刀柄上刻的这个“卢”,是不是很眼熟?我仔细比照过了……这不是你大哥的字迹,这分明是……你的字迹!”
卢远承跪倒在地,含泪诉冤:“父亲!这一个字又能代表什么呢?若我真要加害兄长,我怎么会蠢到在匕首上刻自己的字呢?这明明就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我!没准……没准是大哥死也不要我安生,故意用这样的匕首自杀!好让父亲怀疑我……”
他一急起来开始口不择言,言及卢远泽,生生挨了卢远植一耳光,被打摔在地上。
他倔强起身,目眦尽裂,面部扭曲,跪在地上对卢远植吼道:“你不信我!你认为是我杀了大哥!那你就杀了我好了!就用这把匕首给我一刀!我倒是要去问问大哥到底是谁害了他!”
卢远植再看他最后一眼,靠倒在椅背上,阖上眼眸,手一松,匕首落地,他道:“从此刻起,你就是卢家的世子了,待丧事结束后正式行礼……”
卢远承一僵,恍神片刻,之后拜倒,垂头时泪水砸落:“是,父亲。”
他继续道:“一时权重富贵不可贪,卢家要的是真正的根基稳固,朝中朋党尤为重要,为父从政三十余年,在朝上为我们卢家招揽了大批同盟,他们一直忠心于我,今后也会忠心于你,但是你要记住,今日之友,没准就是明日之敌,所以你在利用他们的同时还要防备他们,更重要的是同时扶植属于你的朝中心腹,你尚年轻,不能指望那些朝上老人有多服你,得从青年官员抓起。”
“科举就是一个很好的招揽势力的机会,所以这么多年来,我都是最看重科举的,故朝内朝外门生无数,但是选人也得谨慎,不能让朋党连累自身。今年这一块,是让你全心盯着的,你做得比我预想中的好很多,我看过那些考生的行卷公卷了,贤良的有才之士不在少数,且大都出自世家,人选都是可以的,你小心就是……”
“是,父亲。”他再拜,起身,出门去了。
走之前没忘帮卢远植捡起地上掉的那把匕首,放到他案角。
卢远承路过重重白绢的前院,回头望了灵堂内的棺柩一眼,一咬牙,想扯下头上的白巾,手一抬,还是作罢了。
他大步跨出府门,去了最热闹的九方街,在酒楼里一人自斟自饮,有随从来找他,卢远承只让那人去苏府叫苏清桓来。
苏清桓到的时候,他已经喝得烂醉了,半靠在坐榻上,一见苏清桓进来,就举杯,夸张地笑道:“清桓,快来,陪我喝酒庆祝!庆祝……我终于当上了卢家世子!”
苏清桓在他旁边坐下,夺下他的酒壶,道:“你成世子了?不是好事吗?怎么还哭丧着脸?”
卢远承已经感知不到自己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有多么别扭了,一仰首,一杯饮下:“因为我就是在哭丧啊,没见我这一身丧服吗?”
“到底是怎么了?”苏清桓不耐烦道。
卢远承倒在堆满空酒壶的桌上,嗫嚅着:“因为匕首上的一个字……我父亲他就怀疑是我……杀了我大哥……我父亲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唯在这种糊涂事上宁愿相信那些捕风捉影的疑点,都不相信我……”
苏清桓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其实说到那个字,跟他也脱离不了干系。
他曾让卢远承签过欠据,并交给了苏嘉宁——鲜有人知,苏嘉宁有一个特技就是模仿别人的笔迹能到乱真的地步。
他们弄来卢远承的笔迹原有他用,却被苏嘉宁先在别处用上了,也直到苏嘉宁告诉他们卢远泽死的真相时,他才知道这件事。
不过此刻面对卢远承还是要装作惊讶的,便问他详细,卢远承像说梦话一样说了事情的经过,还跟他透露了卢远植对与他在科场的安排十分满意。
今夜的卢远承看不出是大悲还是大喜,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苏清桓陪他喝了几杯,他更为畅快,开始唱诗,不似平日刻意搬弄高深诗词来附庸风雅,酣酊大醉的的他只谈真性情,想到什么就吟什么……
夜深时,两人出酒楼,在长安街上互相搀扶,跌跌撞撞地走着,一如浪人。
他们放肆地在参差的楼宇高阁之间穿行,在大街上放声吟咏,忽高忽低,诵着那些诗句。
……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
“……花开未老人年少。车马九门来扰扰。行人莫羡长安道!丹禁漏声……衢鼓报。催昏晓……长安城里……人先老……”
夜静,而人不静,九方街上,有笙歌徘徊之处,有彻夜不眠之地,有浮生错杂之人……
长安城,今夜未眠。
巍峨耸立的坚壁城墙内是盛世太平,城墙外是饿殍满地的坚苦世道,人世的真相终于从这一夜起开始陆续涌向长安城。
鸡鸣,晨钟响,城门大开,有的人即将被惊醒……
有的人,已经醒来。
三月十八日,大齐祭天大典,万国来朝。
三月十日,殿试选吏,官场新秀崛起。
三月五日,春闱入试,考场角逐。
三月二日,难民始入皇城,一发不可收拾……
三月二日晨间,天将放明,暗色的苍穹下,是急促的马蹄车轮声,无人的长街之上,车头遥遥微微的灯光一个接着一个,在皇宫门前串成入朝之火。
苏清玄阖着眼帘,在颠簸的马车中安坐如常,问:“殷大夫,你听到了吗?”
殷济恒感知了一下,但除了急促的赶路声就没有别的了:“没什么特别的呀?顾贤弟你听到了什么?”
“哭声。”他道:“很多的哭声,女人的,孩子的,老人的……有的人死了再无声息,有的人饿得奄奄一息,他们在呻吟,在求救……他们向这里涌来,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世上最繁华之地,他们向往长安,比我们更向往长安……”
殷济恒以为他是在装腔作势,故意不理,苏清玄睁开了眼,道:“这就是顾某在商洛的所见所闻,也是殷大夫你将见到的……”
殷济恒想想,算了算日子,笑道:“是啊,看来接下来这些日子长安令尹有得忙了。”
苏清玄从广袖中掏出一叠文书,交到殷济恒手上,道:“等下就把这些交给你的监察御史们吧。卢远植今日定然会上书给陛下,可以正式接济灾民了,卢远植陈情表示忧国忧民的时候,大夫你就做点实际的,把这个统筹呈给陛下,这上面是长安洛阳两城所筹的善款,可解一时之急情。”
殷济恒接过东西来看,应承道:“好,就按贤弟说的办。”
到御史台官署外了,不远处便是皇宫东门,但是他得先下车了,因为他此时只是御史台一七品主簿,连上朝议政的资格都没有。
苏清玄坦然下车,他对御史台也是熟门熟路,然而他并没有马上去那门前等着开门署事。
他往东边走去,在御史台东侧,与之毗邻的就是一国之相日常处理政务之所在——政事堂。
这里离皇宫最近,也离至高权位最近。
在政事堂大门外稍稍驻足,他眉目一抬,在稀薄的晨光下浅浅一笑,一拂袖手肘往后撑着背脊,直直继续前行。
苏清玄,回来了。
……
在苏清玄去往北城门口时,金殿上朝议正盛,陈景行终于见到了关于各地灾情难民情况的禀呈,堆了龙案一半的位置,朝廷上下如梦方醒。
卢远承接着呈上所谓卢远植亲笔所写的万言书,司礼太监在金殿之上朗读出来,一文诉尽民生之艰,及国库空虚之难,为万民请命。
这是苏清玄送给卢远植的礼物,而他送给殷济恒的倒枯燥得多,却是最能让人为之振奋的——筹款账册。
陈景行听万言书听得头疼,后来一看殷济恒所呈立即清醒过来:“好啊!好啊!殷大夫能筹得这么多善款,真为朕解了难!这是于社稷有大功啊!不过……”
他审量着手里的折子,思量道:“朕看这折子上的统账方式好似十分眼熟……”
殷济恒没法,只好实言以禀:“回禀陛下,老臣正想启奏陛下,这份账目并不是出自老臣之手,是一年前辞官的前户部尚书苏清玄所统算的,且洛阳的善款大多是顾翁所筹。”
“苏清玄?”陈景行这下便清楚了,“苏清玄,回来了?”
殷济恒愣了下,回道:“是的,顾翁于此有大功,又不好高位,一心为朝廷献力解时运之难,刚入了御史台,暂任正堂主簿。”
百官中有了窃窃私语声,陈景行看着手里的折子,咳嗽了下止了杂音,神情莫测,只褒扬了苏清玄几句没有多言其他,把大部分功劳还是算在殷济恒与卢远植头上,大肆夸奖,让卢远植主持赈灾,让殷济恒主持筹款。
整个早朝,卢远植都没有露面,因为他已经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北城门外,难民在与官兵纠缠,官兵在限制进城的难民人数,而卢远植早早就到了,特意穿得很朴素的他,在众人拥护下挤了出去,于城门脚下,即刻搭起了粥棚、营帐,安置难民。
他甚至拖着病体亲到粥棚前为灾民发放各种救济物资,耐心安抚他们的情绪。
然后他的手下有意无意地向灾民百姓透露这是尊贵无比的相国大人,让民众对他又跪又拜的,敬佩爱戴他,宣扬他的美名。
苏清玄来这之后,就没有凑他的热闹了,只在城墙上俯视着这一切,眺望远处不断涌向长安的人影。
洪洛天不屑地瞥一眼下面的卢远植,问他:“看着别人拿着你筹来的银子做善事,是何感想啊?”
他疏朗一笑,道:“他这戏作得不够好,要是我,定能更感人些。”
一旁的苏清桓也笑出来,洪洛天依旧没好气地讽他:“你们这些当官的呀,说是对世人演,其实都是演给皇帝看的,朝堂百官,不过是天子家中养的优伶。”
苏清桓不笑了,感觉有些复杂,苏清玄倒不介意,只道:“清桓,以后要好好当官,让你洪伯父看看,我们这些官场优伶是怎么把这天下富贾巨商吃干抹尽的。”
苏清桓一转眼,见洪洛天的手抬了起来,像要把苏清玄推下城墙一般,连忙劝阻,挡在他们两人中间。
苏清玄瞪了洪洛天一眼,转身就走,对跟在后面的苏清桓道:“就让卢家人抢风头去吧,他们瞎折腾,我们刚好能行事,还有几天就是春闱了,你董伯父那里已经安排好了。”
苏清桓心里其实是有点紧张的,感觉有什么放不下似的,回道,“好的,父亲。”
……
三月五日,一年一度的春闱入试终至。
考生们在前一日就入了试场,提了卷子,在各自的号房内等候,五日凌晨准时开考,直到当日晚间才正式结束。
入闱前一晚,即将入试的梁正卿之子梁彦之在罗红阁狎妓,与人相争,被江湖人偷袭围殴,打成重伤。
梁家人为保名声,不敢声张,加上入试在即,梁正卿心急如焚,想到打通关节的是卢远承,就去找他求助。
按卢远承和苏清桓之前的安排,苏清桓代写公卷行卷的十位公子将在次日入闱,而事前卢远承已经弄到了备卷,他们进场考试,其实只是走个过场,卷子苏清桓已经帮他们做好了,到时候誊录时,被卖通的誊录官就会帮他们把考场上的原卷换成苏清桓所作的卷子,再将之誊录一遍。
这十个人是苏清桓和卢远承精心挑出来的,于卢家最有利,也是苏清玄精心挑的,于苏家也最有利。
他们的行卷公卷都投给了与卢家关系密切的官员和贵族,得到保举,中榜后可直接得官位,所以离功名只差春闱入试这半步之遥。
卢远承得知梁彦之的消息,也是十分着急,找苏清桓商量要不要放弃梁彦之。
苏清桓道他不愿自己的努力有所白费,也不想失去梁彦之所付的巨额定金。
最后只剩一个办法,就是他冒梁彦之之名,入闱参试。
卢远承想着反正苏清桓没有入考籍,替梁彦之去考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于是安排他进了科场。
五日晚间,考生出试场,一切稳妥。
接下来就是誊抄,批卷。
上千份考卷,须由五十位誊录官闭门封院连日誊写,原卷由主考官交到誊录司,再按考号分配到不同的誊录官手中。被买通的誊录官心里有数,所誊抄的都是事前从卢远泽那里拿到的“原卷”。
因为有苏清桓亲自上场,那一沓原卷中就没有梁彦之的了。
誊录完毕,被封弥的卷子将直接交给考官批阅。
然而,在交上去之前,发生了一些意外。
誊录司起火,誊好的卷子被烧毁。
祭天大典在即,春闱必须准时结束,所以陈景行接受礼部尚书董烨宏的建议,这一次破例直接批阅原卷。
卢远承阻拦不及,也没法在卢远植面前揭露自己所为。
功亏一篑。
考生试前所投的公卷行卷已经交到了礼部,礼部又早就交到卢远植那,由相国亲阅,最后在春闱结束后,再呈到皇上面前。
他只能争取在卢远植呈上去之前,把那公卷行卷扣下,以免大祸。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在他得到消息之前,礼部人就到卢远植那里提了卷子,呈了上去。
别无他法,只能做最后的挣扎,他买通皇上身边的太监,让他在皇上看到卷子之前,把那十份卷子偷出来。
这是苏清桓给他想的主意。
但是,那个太监却被晋公公当场逮住,拷问之下,供出原委。
在揭榜前夕,卢远承与那十人科场舞弊之事败露,全部入狱。
三月十日,揭榜,苏清桓的名字赫然登在金榜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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