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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张领事先在廊道上看到晕倒的他,见状况不对,急忙将他送到江家后院的客房安置,江河川当时不在,他就跑去通晓江弦歌。
就此打断了江弦歌与杨容安的首次会面。
江弦歌了解了他晕倒的原因,派人去请大夫,又亲自来照顾他,杨容安也不放心,留了下来,帮她照看苏清桓。
他的情况稳定后,他们就在这里等他醒来,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因为兴趣相投,互相欣赏,又加上苏清桓这个中间关联,两人交谈愈欢,随和无间。
苏清桓醒后他们的注意力又全部放到他身上,江弦歌为他前前后后地忙着,哪还顾得上跟杨容安谈什么琴谱乐艺?
后来杨容安问起是否要将苏清桓送回苏府,暗示留在这里于礼数恐有不妥。
苏清桓始终不吭声,从从容容地卧着,享受江弦歌无微不至的照顾。
他头脑昏沉,侧躺在枕上,蜷着身体,面无表情,似睡似醒。
就像一个身体不舒服便使性子不理人的小孩子,无声地抗议,实则是无声的炫耀。
江弦歌回应杨容安的话:“无妨,清桓是家人。他现在情况还没有好转,不宜颠簸,还是留在这儿比较好,我已让人去知会顾伯父了,想他父亲姐姐不过多时便会来这儿……天色已晚,杨公子还是先归家吧,放心,我们会好好照苏清桓的。”
杨容安尴尬地笑笑,不想自讨没趣,嘱咐苏清桓好好休养,等身体大好了再回部里署事,之后他向江弦歌告辞。
这个了了一件长久心愿的年轻人,又多了一重心事。
江弦歌回到客房内,给苏清桓替换降温的帕子,轻拭他的面颊。
苏清桓渐渐抬起了眼帘,深邃的眼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那个人……是谁?”他开口了。
江弦歌以为他是在问刚走的杨容安,一边扶他靠坐起来,一边笑说:“清桓真病糊涂了?那是杨公子啊,你的上级,礼部侍郎杨大人,这都不记得了?”
棠欢将药汤送进来了,江弦歌端起,用瓷勺细滤置凉,准备喂他服下。
屋中只余他们二人,苏清桓再次无力地出声:“我不是问他,我是想知道……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江弦歌手一抖,瓷勺落在碗里,溅起苦涩的药汤,她摇头道:“清桓,不要乱想,我心里没有什么人……”
她没有直视他,就是心虚了,她的确骗了他。
苏清桓固执道:“我不信……弦歌你喜欢上别人了是不是?所以才不肯嫁我……”
江弦歌掩饰道:“不要这样,清桓,你想多了,没有那个人……不要胡思乱想了,先把药喝了吧……”
她舀起药汤,递到他唇边,他却别过脸去,虚弱的面上满是倔强和不甘。
她再试,他就再转,紧紧地抿着唇,愣是把喝药弄成了喝毒药的场面。
江弦歌了解他骨子里是个多么犟的人,加上病重如此,完全不顾了理性,自己不给他交代,恐怕他是一滴药都不肯喝的。
她不再尝试,而是放下了药碗,“清桓……”
他看向她,探寻她眼中的真诚。
“如果我跟你都没有可能的话,那我与别人就是更无可能,所以你不用担心……”
他应该感到高兴吗?还是透彻的悲哀?
她否决了自己,也否决了天下人,她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他更加看不清,想不明。
“杨容安呢?”他问。
她笑,摇头:“清桓你误会了。”
“我可能误会你了,但不会误会他。他爱上你了,弦歌。”他漠然地说道。
“不,他不会。”
江弦歌解下面纱,露出全貌,那道柳叶形的长长伤疤,已经脱痂,变成了粉红色,成为了一道更加根深蒂固的痕迹,成了她面容上的一部分,划破了美貌,让倾世之容当然无存,碍眼而伤人。
“今日我就是这样见他的。清桓,如今我只要解下面纱便能将那些口口声声说倾慕我的人吓走,比任何拒绝都管用。你觉得见了如此尊容的男子还会对我动心?”
“见他不过是想感谢他的心意……以及打消他的幻想。”
看着她如此笃定的样子,他笑了,就像在笑一个天真的孩子:“弦歌啊弦歌,你还是太不了解自己了……”
他费力地抬手,轻触她脸颊,用指腹轻抚那道疤痕,“疼吗?”
她垂眸,“已经不疼了。”
“可是我很疼……”他凝视着她,深情毫无遮掩地从他的目光中流露出来,却让她不堪重负。
“见到你,心就很疼……”他的另一只手覆到她的手背上,拉过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弦歌,你总是让我心痛……”
她努力压抑自己,努力不露声色,亦不肯给自己半点喘息的余地。
手掌贴着他单薄的中衣,清楚地感知到这血肉之躯下有一颗怎样火热的心,在向她表白多么强烈的爱意。
可是她不能受。
她的那句“对不起”说出口之前,敲门声响起。
“清桓?弦歌?”
听到这声音,她整个人一颤,瞬间抽回了被苏清桓握着的手。
“伯父来了,我去开门。”她有些慌乱地起身,一面戴上面纱,一面向门前快步走去,心里实是如释重负。
打开门,见到苏家另外三人,她只做如常:“伯父,嘉宁,清风,进来吧,清桓就在里面……”
苏清玄往里走,这才明白过来,方才屋里只有弦歌与清桓二人……
想到自己可能搅了儿子的大好机会,便心下懊恼不已。
所以之后,他也没打算把苏清桓接回去。
江河川回来,了解了这个情况,更不让苏家人将他接走。
他们都想给苏清桓创造机会,好一阵撮合,找了各种理由,同心协力地将苏清桓留下了,苏家人还都拜托江弦歌好好照顾他。
于是苏清桓就待在江家调养身体,大夫说他挺严重的,江弦歌也不敢马虎,只能尽心照顾他。
江弦歌还是猜错了,杨容安对她根本没有死心。
反而一发不可收拾。
以探望苏清桓为名,他几乎是日日来江月楼,跟江弦歌探讨乐理,弹琴吹箫,小心翼翼,费心费力地接近她,试图打动她。
江弦歌待他一般,不过是欣赏他较为清雅的为人与高超的乐艺,又敬他是苏清桓的上级,与他只作寻常交往。
……
在江家住了几日,苏清桓得闲,时时听曲看书,消了许多刚入官场的躁性,内心渐为平和,心性沉淀,反思种种,人又成熟了几分,算是过了一段较为安适的日子。
暂别官场,落得自在。有时,在江家后院看着弦歌煎茶抚琴,看着她的轻纱拂风妙影恬淡,他也会失神地想,不如就这样吧?争什么功名利禄?猜什么伪实人心?
不如这样平静自在地过完一生。
真的,他总是想,只要弦歌开口,只要她点一下头,他就愿意抛却这一切,毫不犹豫地选择长留在她身边。
他们谁也不会受到伤害,谁也不会难过。
此一生,清风朗月,丝弦伴墨,红袖添香,也是快意。
可他知道,她不会,她永远都不会。
她也许会选择这样的生活,但不会选择他。
弦歌,弦歌……
黄昏日晚,江月楼上琴音缭绕,一曲《花月夜》清亮悦人,使人心神随之飞扬,绝妙的是楼下忽起萧声相和,客似云来江月楼,人间绝唱琴箫曲,若说长安城内有桃源,那定是在这一曲乐音中。
他还有些虚弱,或是之前饮过毒酒的缘故,这次病得深重许多,一直难大好,手执一本书卷,独自倚在江家后院的临水围廊上,闭目养神,静听曲声。
“清桓,该回去了。”
这是苏嘉宁第三次被沈方奕驳回条陈。
还是那个结果,他一字不受,通通否决。
看着自己拟的文书上,那刺眼的朱批,及那深凹的尚书印痕,她没耐心了,这次一字不改,直接拿着这份已经被否决的条陈去了尚书堂。
本是不应该越级秉事的,但她不想再连累殷韶初受难了,前几次殷韶初通过她的条陈,结果都被沈方奕推倒,他也连带着被沈方奕训斥了,所以这次就不拖着他了。
她自己来到尚书堂上,准备向沈方奕问个明白,那朱批的“旧制不可改,常序不可乱”十个大字才打发不了她!
下官求见上官,各项礼数周全,不急不躁,静待沈方奕处理完手上的事,她才大大方方入堂去,堂上郎官主簿文书等等俱在,刚好,她就是要当众将这件事拎出来,让全部的人都知道她的主张,她要逼得沈方奕不得不同意。
不过这个“逼”也是不强逼,在官场上,最重要的是做事的方法,同样的一件事若盖上不同的动机,很有可能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她已经找到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做此事,也要把沈方奕拉下水,让此事变得与他利益相关。
苏嘉宁调整好了表情,准备一堆条理清晰的说辞,然而还没等她正式劝说,沈方奕先开口,屏退众人,道有要事与她相商。
堂内只余他们两人之时,苏嘉宁带着疑惑等候他说出那件重要的事。
他从堂上走下来,只绕着苏嘉宁走了一圈,脸色忽而变得亲切,一直笑着。
苏嘉宁心里更不舒服,“大人……”
她刚开口,便被沈方奕打断:“啧,都是一家人,叫什么大人?生疏了,生疏了。”
“一家人?”她着实不解。
沈方奕看起来比她还不解:“怎么?嘉宁,你还不认得舅父?你父亲从来没说吗?难怪你这姑娘一直与舅父这么疏远,真是的,这官场真没意思,天天在眼前,竟不知是血亲……”
她一时梳理不清接受无能,“舅父?莫非大人与我母亲有亲缘?”
沈方奕抚须笑着:“是也,你母亲岚熙,与我是堂亲兄妹,洛阳沈家的家主,也就是你去世的外祖父,与先父可是同胞亲兄弟,嘉宁你说是不是得叫一声舅父了?”
他见苏嘉宁一副愣怔的样子,知她心中所想,颇有意味地笑着,道:“没想到吧?姑我的外甥女?不过,这也并无突然嘛,既是一家人,也没什么好藏的,直说呢,嘉宁你想想,舅父姓沈,之前被卢远植摆一道罢了官,这下竟然能把尚书之位买回来,不贪不脏的,若不是因为家业深厚,哪来这捐“报效令”的银子?除银子外,舅父能回来做官,还多亏了你父亲呢,若不是他亲自审查给我方便,我还不一定能回来呢……所以你想想,是不是清清楚楚的?”
的确是清楚,再明白不过,只是她还有疑问。
他接下来的话才真正让她愕然,他道:“嘉宁啊,其实你能进工部,并不全靠卢远泽啊,舅父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来了,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在这里大展宏图,不过也是因为你父亲早就跟我打了招呼,来拜托我照顾你,这机会可还是你父亲给你创造的,不然你一女孩子家哪能在官场走到这一步?”
她十指一颤,险些拿不稳手中的条陈,之后握得更紧,指尖摁得发紫。
“舅父……”她终于开口,抬面直对沈方奕,故意问:“那为何舅父还要三番四次为难嘉宁?将嘉宁的条陈驳回?未免太不体恤了吧?”
沈方奕不以为然地笑着,道:“嘉宁,并非舅父为难你,只是你这提议实在不妥,舅父真的没办法给你通过。”
“为什么?嘉宁所提的参事整顿条案,皆是经过深思熟虑,能进一步为工部聚拢真正的人才,也是为了让最底层的属员获得公平的待遇,更能调动他们的积极心,让工部人更加上进,这有何不妥?舅父但称旧制不可变,可是旧制于今时无益,舅父想要有所作为,就得出手好好整顿一番了,有如此革新,定能使朝廷对舅父更加重视……”
她言之凿凿,尽力劝说,不想他全无所动,还是一副笑话晚辈的样子,道:“嘉宁啊,你终归是太年轻,有很多事都不懂,这官场上哪有那么简单的?你自己刚才也说了,参事是最底层的,舅父就这样跟你说吧,官场只有高低,没有公平,最底层的没有权利奢望公平。”
“你的想法是对的,此举的确算是革新,能让朝廷对我部刮目相看,我也能收获好名望好口碑,让底下人心怀感激,但是,此举却会大大地伤害上面人的利益,包括我自己在内,都会因此损失很多。”
她的确是没有念及这里面有利益关系存在,犹疑了。
沈方奕继续道:“嘉宁,你在工部这么久,又当过参事,可你太过幸运了,没有跟那些参事一样,付出很大代价才得以进来,就不知他们为了得到那个候补官位都付出过什么。你也知道,他们都不是经科考进来的,他们都参加的是工部和吏部的考试选拔,不过,他们参加的考试可没有科举那么严谨,科场上都有人舞弊,更何况这种考试呢?换句话说,他们的机会是用银子换来的,决定他们能否入署的,不是他们的才华,而是吏部与刑部的官员。”
“你的条陈那般正派,说什么削减参事人数,优胜劣汰,以才量士,皇上听起来也都会觉得好听,可是你想想吏部工部主持考试的那些人会乐意看着上百的录取名额突然被削去一大半吗?你削的不是参事的名额,而是他们腰包里白花花的银子!是故,为大局利益计,舅父绝不能给你通过这份条陈。”
听着沈方奕头头是道的话语,她都开始笑话自己幼稚,而她始终不甘,她不是不会从“大局”看事情,只是觉得失望,觉得愤怒。
恰似一种美好的幻想被狰狞的现实戳破了,她难以承受。
是的,她本来以为,有那么一点点以为,工部是朝中最公平最开明的一部,这里以才取官,这里可以给人最多的机遇,最公平的竞争。
原来不是这样,官场名利场,无一处不是利益纠葛。
其实,更让她难以承受的现实是,她以为自己现在所得的成果都是靠自己的牺牲及努力换来的,却没想到,会败给沈方奕一句“都是你父亲给你创造的机会”。
对啊,她的父亲真伟大,好厉害。
还是那句话,她的父亲是这世间最高明的棋手。
“这些,我父亲也都知道是不是?”她问。
沈方奕直言:“当然,你以为舅父看了你的折子,就只写句话盖个印来敷衍吗?你第一份条陈递上来之后,我就去找你父亲商议过了,本以为他是在打算什么,没想到这竟是你一人的主张,他还不知……”
……
是日,散值归家,她将前后被否的三份条陈放到苏清玄面前,“父亲,你既一早就知道,为何不跟我说?”
苏清玄瞥了眼她的条陈,拿起一份打开来看,道:“那你又为何不跟为父说?”
“我……”她一怔。
是啊,她做此事,并没有提前与苏清玄商议过,若不是事已至此,恐怕她这时依旧不会说与他听。
为何会变成这样?
起初,她也是跟清桓一样,事无巨细皆会与苏清玄商议,征求他的意见和建议。
可是这一段日子以来,她做的任何决定,都无心向他说起。
这也是困惑了苏清玄许久的问题,终在此时挑明。
他目光深深,似有无奈神伤:“我就是在等,嘉宁你什么时候才会向我开口?还是已经做了决定,不再与父亲共同谋划官场之事?”
她失语,心中仍有不平,和愈积愈深的愤懑。
“嘉宁,你不再信任父亲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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