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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在一方茶案边坐下,没有对坐,而是并肩坐在一起。
顾清宁看着她闲雅地摆弄茶具,泡出一壶好茶,抬高手臂,掂起紫砂茶壶,让茶水连贯如线倾在一个个青白玉杯中,茶水澄碧,没有一点茶叶残渣,完美无暇。
袅袅香味沁人心断人肠,让人分不出是茶的香,还是她的香。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顾清宁看着近在咫尺的她,认真地点头:“是,很多……”
她掂起一个盛有香茶的小小玉杯依到顾清宁的唇边:“那就莫要问,莫要想。”
顾清宁有些失神,低头,用嘴唇抿了一口茶水,顿时觉得通体轻盈,舌尖有余香,“好……”
她用带有温度的指腹捧着顾清宁的脸,轻轻触了下她湿润的唇,一只手指在她颊上游走勾画:“我第一次见你,你已不记得了,我本来也忘了,今日,我还是想起来了,那是十多年前,你八岁还是九岁的时候,不是在这个公主府,是在另一个已经被烧掉的地方……”
她曾有过两任丈夫,第一任,是她十八岁就嫁的一个,也是她最爱的一个,但结果却最惨——活在年轻的她的强权阴影下,借石灵散避世,最后发疯,放火自焚,一把火烧死了自己,也烧掉了她的第一个公主府。
她亲自救火救了一夜,也哭了一夜。只有那一夜,她全然不是个公主,只是一个失去丈夫失去家的普通女人,弄得心身憔悴,在府门前忘我悲恸。
顾清宁渐渐有了模糊的印象……
那时候她八岁,与沈岚熙一起从那里路过,大火已经扑灭了,只剩一片废墟。
在那高高的府台台阶上坐着一个抱着自己痛哭,却无人敢接近的女子。
她问母亲为什么那位夫人会哭得那么伤心?母亲只说是因为她的房子烧毁了,她没有家了。
当年那个小姑娘不知道那里坐着的是权倾朝野的长公主,她只觉得她可怜,便趁母亲不注意跑过去给她擦拭眼泪。
“不要哭了,夫人,房子烧了还可以再造的呀,都可以从头再来啊,哭是没用的……夫人,你这么美,哭花了脸多不好看……”
“我美吗?”,她终于不再哭了,问这个小大人模样的幼童。
……
“我美吗?”她带着忧伤的笑,问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姑娘。
顾清宁伸出一根手指,用指腹轻点她的面容,就像八岁时那样,真诚地作答:“美啊,夫人,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你的鼻子很美,眼睛很美,嘴巴也很美……这么好看的人,应该住在最美丽的屋子里……而不是坐在这里哭啊……”
她久久凝视顾清宁的双眼,与她互相抚慰,额头相抵:“清宁,我还是你见过的最美的人吗?”
她认真地回忆,诚恳地回答:“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美人……其实,除了弦歌……你的确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美的人……并且永远是我遇见过的最完美的人……”
“弦歌?”她有些失落,勾着顾清宁的下巴,笑问:“她比我年轻是吗?”
顾清宁道:“可也总有人比她年轻啊……”
“是啊,我们都会老,都会死……”
两人对视,目光游离,她的一只手指一直在下滑,沿着顾清宁的唇边滑到她的颈项,带着浅浅的酥麻感蔓延下去,轻拨衣领,勾画她的锁骨,并没有停下,又回到中心,继续向下……
顾清宁惊颤了下,打翻了手边一杯茶,溅湿了衣摆。
她停下了,笑出声来,拉起顾清宁的手,引着有些慌张的她走进另一面屏风之后。
浴池中热气氤氲,红色花瓣漂浮游散,如梦似幻。
她含笑,打量着顾清宁身上的官服,“这衣服你穿不合身,脱下吧。”
顾清宁僵在原地,没有动作。
她只看了下她,然后转身,解开自己的衣带,锦纱顺着肌肤滑下,她踏进水温正好的浴池中,仰面舒气,轻挑水波。
顾清宁缓步走过去,坐在她背后的浴池边沿上,探身问她:“那你觉得我穿什么合适?”
她回头,光洁的手肘撑在池沿上,依旧用手指勾顾清宁削瘦的下颚,说着:“幼时,你母亲可给你买过许多衣裙?每件裙子刚上身时,都觉得是最美的,然而总会有下一件更美的,于是你就学会了期盼,永远期盼更好更美的裙子,从布裙到罗裙,从罗裙到锦纱,从一件到两件,从没有到很多……最后甚至会不知道该穿哪一件了?清宁,官服是更具有诱惑力的衣裙,此后你会期望更多更多的颜色,从藕色穿到绛色,从绛色穿到玄色……你会发现永远没有合身的……倒不如什么都不穿了。”
顾清宁笑了,站起身,解下腰间佩玉的衣带,衣衫尽落……
“我不是不记得,只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并不知道你是谁……可我能想起第二次见你……那是在皇宫中,母亲进宫帮你挑选新婚的嫁衣,也带我去了……”
那年她九岁,第一次进入宫墙,看到皇宫的样子。
她们由太监领着去往长公主寡居的晋泉宫,然而一进皇宫东门就遇上了他们将要拜见的长公主殿下,原来她一直在等她们。
顾清宁却没有看出眼前这位威风光鲜的长公主就是一年前她安慰的那位夫人,甚至有些怕她。
在路过明堂金殿时,她惊喜地指着那一处,问母亲那里是否就是父亲每日上朝的地方,母亲说是的,她就满心好奇吵着想进去看看,母亲不许,说女孩子不能进金殿。
她不依不挠,问为什么女儿家能进皇宫其他地方,就只不能进这金殿?
长公主对她说:“不是女儿家不能进,只不是任何女儿家都能进的。”
母亲她们都沉默了,她以为长公主瞧不起自己,胡言道:“等我变成不一般的女孩子了是不是就进得了?”
尊贵的长公主殿下没有气她顶嘴,反而欢快地笑了:“是的,是的。”
她又指着那明堂问顾清宁:“你是不是觉得那是最美丽的房子,所以想进去看看?”
顾清宁摇头:“不,我并不觉得它美。”
“那你觉得哪间房子最美?”
她环顾皇宫,蒙蒙地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是公主殿下住的房子吧……”
“公主住的房子也不美……”
她想了想,仰头天真道:“那我要造最美的房子给公主殿下住……”
“你能造吗?小可人儿。”
“也许呢,怎么不能?”
……
“你觉得我能做到吗?”
衣衫褪尽,去掉髻冠,青丝散落,一双秀足踏入水中,水洗凝脂,花拂玉容。
“也许呢,怎么不能?”
她揽过她的肩头,与她亲密无间,两人就如一般年纪的女子,没有近二十年的年岁之隔,也没有十几年的千里分别。
她明明一直在。
顾清宁微笑垂眸,观赏眼前完美旖旎的风景,羞红了脸,仰面道:“公主殿下,小女子当官了,能入朝了,从政这么多年的你,有什么要教我的吗?”
她认真地想了想,只道:“有,嗯……你可以穿男式的官服,但是不能忘了描女子的眉;你可以说虚假的话欺骗别人,但别做虚假的事欺骗自己;你不可以无情,但也不可以多情……”
“还有吗?”
她说:“还有一件,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要跟比你品级高权势大的男子上床。”
顾清宁噗嗤笑出来:“好,我记住了。”
……
芙蓉如面,柳如眉,清波拂玉肌,温和浅淡,是沉溺,是痴妄,是俗世之欢。
出水后,为对方披上一样的白锦外衣,轻梳长发。
走入卧房,顾清宁服侍她上榻躺下,然后准备换上自己的衣服离开。
脱衣时,手被她从后面轻轻拢住,她旋转她的身体,两人一起旋身,顺势就倒在了锦丝软塌上。
顾清宁只感到脑海更加晕眩,眼前尽是她眉目间的动人光彩。
她是个多情的人,更是个女子,所以她最为了解女子,最能打动女子。
顾清宁在她面前始终是个晚辈,是个青涩的晚辈。
“你……你不是说不能跟比我有权有势的人……上床吗?”
她嫣然一笑,手一勾放下帘幕:“我是说男子……而我不是男子。”
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顾清宁情思迷乱,虽然这不是初次体验……但是,她从未被如此强大的攻势压制过,且这是一个各方各面都不容她抗拒的人……
这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顾清宁心中紧张,立即轻推她,准备起身。
她却不依,依旧环着顾清宁的腰肢,继续动作,轻咬她的耳垂,安抚道:“不用怕,没事,是我夫君回来了。”
……
顾清宁是逃出公主府主屋的。
还与大长公主的第三任驸马安邑侯打了个照面。
那是个温文尔雅的男子,看到她在大长公主的榻上一点都不惊讶,反而笑着看了看慌张的她,对大长公主道:“不要吓到人家。”
顾清宁那一刻真感觉自己是真疯了,只想立即结束这一切,于是落荒而逃。
跑出主屋,发现自己有些迷失方向,一转身,又差点撞进一人的怀中。
钟离手持一盏灯,打量她:“你怎么了?慌得跟被捉奸了一样。”
顾清宁满脸通红,幸好是在晚上,不会被他看出,连忙摇头:“不,不,你胡说什么?”
钟离玩味地看着她,靠近她一点,轻声道:“你真的跟她挺像的,难怪她喜欢你……知道吗?她今天回来跟我说,她看你站在百官之中的样子,简直好像看到了她的当年……你呀……你也喜欢她是不是?”
顾清宁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或是因为慌张间腰带系紧了,她重重呼吸,不知如何应话,支吾了一阵,想起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刚好可以用来转移话题:“钟离?你是大长公主的儿子?你怎么会是……我从来都没听说过呀?”
钟离坦然道:“我是她的义子,我的亲外祖父曾任钦天鉴大祭司,我的亲生母亲是在长安长大,年轻时与长公主交好……“
他停顿了下,她脑海中还在回忆这方才房中的种种,与他眼神交际,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你母亲……”
他点头:“是的。但我母亲后来还是嫁给了我父亲岭南侯,嫁进岭南钟离家。我十三岁那年,大长公主到岭南看我母亲,就将我收为义子,把我带回了长安抚养长大。因为从来没有对外宣称过,就没人知道我与大长公主的关系……”
“岭南?那你们钟离家怎会被卢元植所害?”
“因为党争。”
“岭南侯当年也参与了夺嫡党争?那他是……他莫非是二皇子一党?”
想到那些封尘往事,他如墨的双瞳中再没了戏谑的洒脱:“是啊,我父亲当年是支持二皇子的,他之所以同意将自己唯一的儿子给大长公主做义子,就是想让我到长安来,接近二皇子,作为两方的联系……十年前,太子作乱,敌军打到长安城下,卢元植到军防重郡岭南来调兵,就是由我父亲亲自领兵来解长安之危的,然而,事过之后,他却诬蔑我父亲与二皇子掌兵密谋造反,害我钟离氏被尽诸九族,二皇子也被先皇赐死……”
顾清宁见他对自己如此坦诚,心中感动,太多的真相席卷过来,让她一时理不清头绪,她拉钟离到亭子里坐下,看着他眼中化不开的忧伤,柔声问他:“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向别人说过他了……
十年了,别人早就将那位早逝的皇子忘记了,可他永远不会忘……
十五年前,十三岁的他,初到长安城,第一次见到二皇子陈景安,是在长公主府上。
那位锦衣华服剑眉星目的十六岁少年来拜访他的姑母,着鹅黄的长衫,佩藕色的玉珏,轻摇折扇,扇面上画着一支古朴苍劲的红梅。
犹历历在目,仿佛还能听到他清朗的声音,初见时,在长公主座下,那人面上带着优雅的浅笑:“子楚,可会作诗?习得词曲否?”
他摇头:“还请殿下指教?”
陈景安伸手勾了下他的眉眼,道:“今日我见子楚,只想起,红颜美少年这一句,子楚是当之无愧……”
他蹙起眉,嗅着这人身上的酒香,觉着眼前并不是个皇子:“殿下是在笑话我?”
“此话何解?”
“唐时有诗,‘可怜半死白头翁,依昔红颜美少年’,可想这并不是悦人的词句。”
陈景安笑了,携起他的手:“子楚,韶华不为少年留,我们都会老,都会死,但求此生尽欢……”
他跟随陈景安去了二皇子府,与之朝夕相伴,少年时,尽欢颜。
……
“他是个好诗人,好曲者,好酒客,也注定他不会成为一个好皇帝……他的本心从未贪恋过江山权势,他是那那么浪漫自在,然而一生为人所操控……他的生母是先皇最爱的女人,怎会甘心自己的儿子不得帝位?所以一直逼他,让他活得很痛苦,他不想与手足相残,却一次次被他的兄弟逼到死境……”
钟离回忆着,面上是如同醉酒一般的沉迷,他深切地思念着那个人。
顾清宁坐到他旁边,揽过他的肩膀,他将头枕在她的肩上,笑了:“你信不信?他真的不爱皇位,他最爱的是我。”
虽然这是她无法想象的,可她还是点头了:“我相信。”
“不,你不相信,你不会相信这世上有人不贪恋权位……”他说。
顾清宁想说,其实是你不相信。
却没有说出口,只道:“我不是不信,只是我,从未被人那么真切地爱过。”
……
这一晚实在太过复杂,她离开公主府时已到夜深,钟离持灯送她回顾府,两个有着沉沉心事的人在更深夜静的长安街上同行一路。
晚风残月,暮春天暖,天上一月如钩,地上人影一双。
是顾清桓给她开的府门,见钟离送她回来,他心里高兴得不行,顾清风也看到了,两兄弟就窃喜了一晚上。
顾清宁笑而不语。
顾青玄还未休息,在书房写着什么。她进书房,为父亲斟茶,父女对坐,她跟顾青玄说了今晚她所了解到的一切。
顾清宁问:“父亲,大长公主当年是二皇子一党?”
顾青玄似乎有些奇怪她会这样问,笑着摇摇头:“我还以为,你跟大长公主相处这一晚,就会了解她了呢……谁想……诶。”
“父亲这是何意?”
顾青玄道:“她从未参与过夺嫡党争,相反的她是最反对的。清宁啊,她是个多情的人,也是皇室中唯一顾念亲情的人。即使是当年临朝议政,先皇都未曾把她当作威胁,就是因为相信她,她最在乎是社稷安稳,只要这大齐江山姓陈,她就不在意是哪个侄儿坐在皇位上,所以陛下至今都很敬重她,那是真的敬重。”
“当年她辞朝就是为了不卷入党争,可以说她最恨党争,所以最恨卢元植,当年夺嫡之惨烈,全因卢元植而起……”
“可是她也明白权位争斗都是在所难免的,有的事她也阻止不了,因此,在卢元植权势愈大之时,她选择了避开。”
联系种种,她终于明白了:“可是她将父亲你留在了卢元植身边?”
顾青玄笑一下:“算是吧,总之,从那时到如今,她都在等待,直到新皇继位,她就不用等了……我也不用等了……”
顾清宁思量着:“父亲下了这么多年的棋,总算要有个结果了。”
他问:“你怎么不认为下这盘棋的人是大长公主?”
她笑:“因为父亲才不会做别人的棋子,就算不是卢元植,换作别人,父亲也不会容忍其成为进取的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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