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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黄昏,延庆殿里灯火辉煌,内侍们里里外外鱼贯穿梭往来,不停地将各种饰物用具都搬进来。平宸坐在绳床上,手里拿着一封信,却无心细读,眼睛越过信笺的上缘,冷冷扫视着在自己面前忙碌的内官们。
平若匆匆进来,带着一股凉气,掀动帘栊,他自己却似浑然未觉。平宸放下手中信笺,看着他。平若四周看了看,笑道:“这里乱哄哄的,陛下也看得进去?不如去英华殿,那边倒是不需要怎么收拾。”
平宸沉着脸:“朕就在这里盯着。一花一木一笔一墨都要他们给我放回原处。”平宸冷冰冰地说,目光从殿内每个人面上扫过:“我在这里住了七年,当初他把我软禁在这里,不让我见人,这群硕鼠便欺负我不能将他们怎么样,把我这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全都拿走。起初还只是偷偷摸摸地往外运,后来直接当着朕的面公然搬走,在他们眼中,朕就是一尊无能为力的泥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为所欲为,”他冷笑了一声,咬着牙道:“如今我就要看他们给我一样一样全都吐出来,还回来。”他突然提高声音对着殿中众人道:“你们给我听明白,到子时,我这里少的东西,只要有一样没有还回来,你们就一起去太液湖里喂鱼去!”
众人噤若寒蝉,只是脚下加快步伐。一时殿中不闻人语声,只有鞋底擦着地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平若无声叹息,知道平宸在被幽禁那两个月中很吃了些苦。当日他与平宸在往金都草原的路上重逢,也被对方那消瘦憔悴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这些时日在贺兰部,两人虽然不再受到幽禁,日子却也不大好过,各方势力听说平宸流落至此,纷纷明里暗里来打探。有人想要借他的名头起兵反叛,有人却想取他的人头向平宗去献好,还有一班人觉得他在贺兰部只会招来祸事,但又不甘心还给平宗,便想将他转手卖与高车。这一番番惊心动魄,若非有平若和崇执两人拼尽全力去维护,只怕再难有平宸重回龙城的一天。
后来平宸终于大彻大悟,明白单凭自己这个废帝的头衔和贺兰部的几万人马不但不足以与龙城相抗,反倒会为金都草原带来祸事。他终于接受平若的劝说向高车人妥协,许以重利借他们的兵力攻打龙城。但饶是如此,龙城之坚固难攻还是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若非严望的玉门军如天神般出现,只怕贺兰部和高车人的所有老本都会搭了进去。
平若体恤平宸这番惊险,纵然平日他脾气暴躁些也不去计较。此时听了他的话,不好说什么,见面前案子上放着几样烤肉,便顺手捻起一块来放进嘴里,笑道:“我看着也一样,这殿里一花一木一笔一墨我都熟悉。陛下尽可以放心。”
“你替朕去看着天下,朕自己看着朕的家。”平宸像是赌气一般将信笺扔开,瞪着平若问:“百官都上贺表了吗?为什么我这里一份也没见到?”
平若微微一愣,压下心头不悦,仍旧笑道:“陛下刚回来,这延庆殿都还没有收拾好,龙城更是乱作一团。有实职的官员都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没有实职的官员也被关了十之七八,即便有十来个人写了贺表,也不过全都是阿谀奉承之语,看了无趣,徒添不快而已。”
“不快?”平宸哼了一声,不以为然:“怎么会不快呢?我只要想到他们写这贺表时时如何心惊胆战如履薄冰就心情大好,这些两面三刀见风使舵的小人,当初他们既然不为朕出声奔走,今日自然也就没有别人为他们出头奔走。我倒是想看看他们还能如何为自己剖白。”
平若无奈地笑了笑:“陛下在外面吃了这许多的苦,好容易如今帝星归位,百废待兴,千头万绪那么多事情要去处置,何苦跟这些提不上台面的小人计较?眼下有几件大事还需要陛下定夺。”
平宸也不过十六岁的少年,却几经起落,心中对龙城一帮吃着俸禄却只想着自己安危的官僚充满鄙视,但满腹不满也只能在平若面前发泄一下。听他不接自己的话头,也绝无趣,哼了一声问:“什么事儿,你说吧。”
“自古举凡大势底定,头一件要务便是犒赏有功之臣。这次咱们能回龙城,贺兰部出力是第一多的。”
平宸点头:“这个自然。当初在贺兰部我也已经许了崇执亲王之位,回头咱们拟个好听的名号,再找一块儿好封地赏给他,我要让世人知道,跟着我的人定然不会吃亏。”
平若却摇了摇头:“只怕这不够。”
平宸也明白,“是,当初他也话里话外暗示过,他想要太宰府。”
“这却又不行。”平若一口否决:“太宰都督中外军事,将所有军权放在一个人手中,这样的教训咱们受得还少么?”
平宸知道他说的就是平宗,自然无法反驳,点头沉默:“那该如何处置?”
平若摇头:“这种事情还是该让下面的人先出面去说,陛下你不管说什么,一开口就成了定局。就没有了转圜余地。毕竟奖善惩恶是立国之根本,不可儿戏。”
平宸哼了一声,侧脸白他一眼:“是你让我定夺的,我这刚说了两句,你就又让我交给别人去说。即然这样,你又跟我提什么?”
平若知道他不是真恼,也不害怕,嘻嘻一笑:“这交给别人说也是学问,自然还得陛下来定,交给谁去做。”
这句话却难住了平宸。他过去七年虽然在帝位,却从未亲政过。内外军政大权都把持在平宗手中。即使如今平宗已经不在,他们二人对于朝堂诸臣所知却仍然有限。当初尚有崔晏为他们与诸臣之间牵线搭桥,介绍各部大臣的为人背景能力等情况,如今乍回龙城,却是两眼一抹黑,连个可以信任又有能力做事的人都没有。
平若早就料到了这个局面。他与平宸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历来都是平宸动嘴平若动腿,连他都没有办法的事儿,平宸自然更是无可奈何。
果然平宸想了良久只能抬头问他:“那么你有什么人推荐?”
平若尚未回答,听见外面已经有内官跑进来禀报:“崔璨已经带到。”
平若笑了笑:“总算来了。陛下也渐渐,我觉得此人完全可以胜任丞相一职。”
平宸皱眉:“本朝历来不设丞相,你是想要……”他的话没说完,已经看见崔璨随着两个黄门匆匆进殿,只得守住话头,专心看过去。
崔璨觐见前被带去沐浴更衣修面束发,此时全身上下焕然一新,整个人也都神清气爽起来。他身上已无官职爵位,只是以幞头巾裹发,身着宽袖长衫,腰系蹀躞带,快步进来,只见两边大袖随风翩飞,身长玉立,风度翩翩,尚未走到近前便令平宸眼睛一亮。
崔璨依旧与礼数上一丝不苟。疾步行到平宸面前,动手整冠拂袖,扶领,上前一步朗声道:“罪臣前礼部侍郎清河崔璨拜见陛下,恭祝陛下万寿无疆。”一边说着,跪在地上行三跪九叩大礼。
平宸自从延庆殿之变后受尽各方人马的闲气,及到终于回了龙城,放眼所见却都是些猥琐腌臜不入流的人物,此时见崔璨气度非凡风华绝世,一套见礼又行得行云流水毫无阻滞,且听他声音清越若金玉相击,整个人都仿佛从内向外透着光华,不禁心头蓦地一亮,转头朝平若望去。
平若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效果,但笑不语,微微点头。
平宸赶紧站起来亲自过去将崔璨扶起,笑道:“崔爱卿快请起。咱们自幼同窗,你还这样客气做什么?”一边说着,拉着崔璨来到案前,将他按着坐下,自己也不回绳床去,便在崔璨身边箕坐,拉着对方的双手倾身打量,目光炯炯地点头赞叹:“阿若说给我找来一个丞相人选,我还不信。当今天下有谁能做本朝宰相。结果没想到他竟然把你给找来了。”一边说着,回头冲着平若笑道:“清河崔氏子弟果然非同凡响,玉树芝兰,冠绝当世。”
平若正因为他贸然吐露丞相这两个字而烦恼,面上却不能有所表露,也笑道:“子玌,你我自幼做陛下的侍读同窗读书,都是自家好兄弟,你不要拘束,陛下蒙难归来,你们崔氏也算是死里逃生,虽然你伯父他蒙冤含恨而终,但咱们一起携手,定然能开创一片煌煌盛世。”
崔璨诚惶诚恐起身相谢。平宸拉着他一连串地说:“子玌不要客气,坐下说。你看,咱们之间也不讲什么君臣之间的繁文缛节,我今日请你来,是学当年刘玄德请孔明,朕有心做一代明主,不知子玌是否愿意做朕的孔明?”
崔璨在来时已经想将他们的意思揣摩得大致明白,但这样一见面就直接切入正题却有些意外。他定了定神,恭敬地回答道:“臣家自曾祖崔涣以来,在朝中辅佐历代圣主至今已界五十余年,臣伯父更是蒙先帝和陛下恩信,光大门楣,荣耀祖先。我崔氏几代人沐浴皇恩,敢不誓死报效!”
平宸点头:“你放心,你伯父的冤屈,我定然会帮你洗清。前日进城我已经命大理寺将崔氏诸人全部释放,而你崔氏被籍没的产业我也会着令有司立即清点放还。子玌,你不要以为恢复到你伯父在时的盛景便是全部,只要你我君臣同心,我让你的成就超过你伯父,成为古往今来前无古人的名臣,你可有胆量去做?”
崔璨诧异地抬头看着平宸,眼前少年皇帝目中光芒四射,鼻息急促,显是十分激动。他一时有些踌躇,毕竟双方历劫归来,还未深谈,对方却已经许下了如许前景,于情于理都有些反常。
平宸仍沉浸在自己的宏大愿景中,站起来飞快地来回踱步,大声地说:“子玌你也知道,我虽然五岁践祚,至今已经十多年,却从未有机会真正去施展自己的抱负。但你伯父教导过我,天子之为天子,首要之务便是要百姓昭明,协和万邦。我不会像先帝和晋王他们那样,一味穷兵黩武欺压弱族,我要令天下海县清一,寰宇太平!令百姓安居乐业,世代永昌。”
他一番慷慨陈说连自己都感动了,说到最后振起双臂鼓荡襟袖,双目炯炯放光地盯着崔璨,问:“子玌,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创建这百世不移的基业?”
崔璨似乎为他的激情所震撼,凝视半晌,俯身跪拜,说:“臣崔璨愿供陛下以驱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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