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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带着从龙城来的密信过来,远远看见坐在红柳树上的两人,停住了脚步。
为了保证安全,平宗将他与叶初雪的帐篷搭在了离开商队的营地外围,平日里也不与商队的人有所交集,一应饮食都由平安亲自打理,因此也就只有平安会到这里来。他有所感应,抬起头望了妹妹一眼,却将将怀中叶初雪搂得更紧了些。
平安叹了口气,也就没有过去,回到自己的毡帐中吩咐侍女塞湖通知商队收拾行装准备启程。
一时商队的头领粟特人斯陂陀来找她问道:“苏毗,这才安顿下来四天,不是说要等开了春才继续走吗?怎么又要出发了?”
平安十分抱歉,只得说:“我接到消息,有一队人马正追着咱们来,再留下去不安全,还是要继续走。”
斯陂陀往来中原西域三十年,见多识广,因这些年北方诸国连年交战,这才聘请了平安带人护送,双方合作已经有三四年的光景,却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皱眉道:“以往过了磐山就一路安康了,如今这是怎么回事儿?那队人马是哪一方的?这种天气里还紧追不舍,是不是与你带着的那两人有关?”
平安自然不能如实相告,只得安抚道:“龙城失陷的事情想必萨宝也有所耳闻,如今北朝各处局势动荡,散兵四处游荡,即便咱们远在瀚海以北,也不得不小心从事。我既然答应了要护送商队,自然不敢大意。动乱年景,旅途多舛,还请萨宝谅解。”
她如此说,斯陂陀便不好再说什么,叹了口气:“好吧,我这就让商队做准备。”他说着转身向外走,出了门朝平宗的帐篷那边瞅了一眼,又回过头来问:“那两个到底是什么人?我们商队可是出了重金聘请苏毗来护路,这价钱里面可不包括不相干的人的路资。”
平安笑了起来,“萨宝放心,那两人你也见过了,身上没带任何货物,不过是两个同乡的人想搭伴回阿斡尔草原。寒冬旷野,旅人彼此相助,才能一起活下去,你说对不对?”
旅人互助本就是大漠草原上不成文的规则。有时即便是彼此有仇隙的人,要度过野兽横行缺少食物和水的沙漠也都必须要团结协力。因此商路上历来有商旅无仇家的说法。斯陂陀知道她说的有道理,自己再纠缠下去就显得太过小气,只得转换话题:“苏毗,你有没有听到风声,说是柔然人的河西牧场被丁零人给占了。”
平安一怔:“你听谁说的?”
斯陂陀一笑:“我们粟特人自然有粟特人的法子,你就别问太细了。只是消息确凿无疑,就不知道龙城眼下这个乱局中,是谁谋划了这么件事儿。我的商路要横穿整个河西牧场,我可不希望往后出什么麻烦。”
这样的消息,平安不敢大意,点了点头:“我明白。我这就去打听。这不是离开春还早嘛,你要回西域去至少还得等四个月。现在局势一日三变,还是先不要着急,静观其变吧。”
斯陂陀叹了口气:“是啊,也只能这样。苏毗,你是不是认识龙城里的贵人?能不能想办法跟他们说说,好好的打什么仗呢?这一打仗,牲畜也跑了,田地也荒了,人也打仗打死了,最后大家谁都没好处。我们粟特人做生意最讲究就是大家都好,人人得利,总好过杀人一千自损八百。你看看,现在龙城不安宁,连漠北都胆战心惊,如果再断了商路,我们粟特人不过是要换个地方做生意,龙城也好,雒都也好,凤都也好,不是都没有宝石香料玻璃葡萄酒可以用了吗?”
平安被他一番话啰嗦得只能点头:“萨宝的话有道理,只是我人微言轻,说了只怕没用。”
斯陂陀的眼睛在平安身上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狡猾地嘿嘿一笑:“苏毗这话说与不认识的人去听就好。这一路关卡哪个不对苏毗礼敬有加,若说苏毗身后没有靠山,我斯陂陀也不敢将商队交给你啊。”他一扬手阻止平安的辩解:“好了好了,我们粟特人有句老话,不要向石头打听大山的秘密。苏毗不愿说我是绝不会问的。”言罢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平安松了口气。在回到阿斡尔草原之前,她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平宗的身份,龙城的动向也表明危险还远远没有过去。
阿斡尔草原本是丁零祖兴之地,后来各部渐次南迁,越过大漠进入阴山南麓,经过百余年的彼此征伐融合,最后诸部在阴山脚下会盟共推贺布部为诸部之首,称帝建都,统辖内外八部,东征西讨,最终定都龙城,统一江北,开创出前无古人的辉煌基业。
而当初留在阿斡尔草原并未南迁的余众后来渐渐形成了漠北丁零七部。所谓七部,只是彼此互不统属的七家大姓,牲畜人口全部加起来也没有龙城附近八部中最弱的莫干氏一半多。
漠北七部长期散落在阿斡尔湖附近广阔草原放牧,本来与世无争,与漠南丁零人往来也不算多。直到三四十年前乌桓分裂,东乌桓向东迁徙开始与漠北七部发生摩擦。漠北七部人口既少,战力也远不如乌桓,被逼得不断让出优质牧场,最后被挤压到了阿斡尔湖畔,眼看就要为乌桓人所灭,平安恰于此时出现。
平安自幼便与楚勒焉赉等一班贺布铁卫一起受训长大,虽然平宗严禁她上战场打仗,少年时一半以上的时间都在军营中度过,仗虽然没打过,架却没少打,也见识过不少打仗的经过。
漠北七部被乌桓人欺负得无路可退的时候,平安简直像是从天而降一般来到阿斡尔湖,与身边智囊一切将七部精壮男丁组织起来,击退乌桓,保住了丁零人的祖兴之地。从此她也被漠北七部共同推举为苏毗。
苏毗的意思是女统领。
后来平安在龙城为情所伤,便回到阿斡尔草原真正做起了七部的苏毗。漠北严寒难挡,她带着七部夏天在草原上放牧,冬日则利用自己与平宗的关系,带着七部青壮年为商队护路通关,赚取路资交换丝绸谷物。
几年下来,往来西域到龙城的商队都听说过有这样一位苏毗,与北朝各处关隘都能说上话,手下人也精明干练,有重要货物上路都会请她护路。只是从来也没有人想到将她与平宗扯上关系。
平安不欲打扰平宗,打发塞湖给二人送去食物和清水。又过了一个时辰,眼看着天色将要暗下去,才见平宗负手来到她的帐中。
平安也不说话,打趣地看了他一眼,见兄长虽然竭力板着一张脸,两只眼睛泛红,唇边却依稀有压抑不下去的笑意,不由自主摇了摇头,没想到他到了这把年纪却突然陷入了情网。
“你找我有事?”平宗被她瞧得不自在起来,转过头一边打量着毫无装饰的帐篷,一边随口问。
“龙城有消息来了,我以为你会想知道。”
平宗这才转过头来瞧着她,没好气地说:“我当然想知道,在哪儿呢?”
平安忍着笑将密信交到他的手上:“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关心了呢。”她趁着平宗展信的时候说:“咱们今日就得走,又有一支来历不明的人追上来了。”
平宗点点头:“好。”他将密信匆匆浏览了一遍,冷笑道:“安安,你见过七岁的小孩子耍大刀没有?”
平安自然知道他话中的意思,也皱起眉头来:“以前没觉得五哥儿这么没方寸,这些年那些师傅们是怎么教的?”因为平宸是先帝第五子,当日他未登基时,族中子弟便以五哥儿相称。平安带管过他两三个月,到如今称呼也没有变。
平宗苦笑:“你说的没错,他的确是乱了方寸。”他见脚边有个胡床,便坐下来,将那封密信又看了一遍,摇头叹息:“可惜了龙城,几代人的经营,不要毁在他的手里才好。”
平安在他身边坐下问:“你打算怎么做?”
“龙城只是暂时寄放在他那里。当初叶初雪说过的话没错,龙城虽然丢了,但天下之大,肯尊他的皇统的州郡到底有多少,却还难说得很。”
平安想起斯陂陀的话,心中一动,问道:“听说边郡四镇把柔然的河西牧场打下来了,这事儿是你做的,还是五哥儿干的?”
平宗满脸鄙夷:“他有那本事我就活不到见你的时候了。”
平安忍不住笑了出来:“被人打成了丧家之犬还好意思放大话?你倒是把龙城夺回来呀。”
“会的。”平宗倒是严肃起来:“安安,等到了阿斡尔草原,你帮我联络一下诸部首领,我需要得到他们的支持。”
平安神色淡淡地说:“漠北七部不会不参与龙城的事儿。”
平宗一怔,点头:“好,我明白。”
平宗与平安商议完毕,急着回自己的帐篷去收拾准备,一出门却看见叶初雪的影子从不远处闪过,不禁一愣。平安跟在他身后,也看见了,一把拽住平宗的胳膊问:“哥,那女人要紧么?你如果不方便,我帮你看着她。”
平宗笑了笑:“不妨事。你看不住她。”见平安惊讶地看着自己,他忍不住笑起来,“她呀,她要真想跟我作对的话,会搞得天翻地覆呢。”
平安皱眉。之前听他提起过叶初雪在龙城干得好事儿,知道龙城失陷,平宗落到这个地步跟她脱不了干系,却没想到听兄长提起她来居然是这种略带得意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刚刚捕获了猛兽的猎人在说这猎物当初有多凶猛一样。
她仔细打量平宗的神情,见他目光追在叶初雪身上,丝毫没有挪开的意图,心中无声叹息,向后退开。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陷入情网是什么样了。
平宗追上叶初雪,拉住她的手问:“你跑什么?”
叶初雪低着头不肯让他看见自己因为痛哭而双目红肿的模样,有些讪讪地:“这不是要避嫌么。”
平宗失笑:“看来你是都听见了。”
叶初雪忍了忍,到底没忍住,抬头望向他:“攻取河西牧场这件事情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当初你处理此事十分机密,是秦王亲自布置的。此刻龙城定然举朝震动,如果我是居上位的人,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查在没有君命的情况下到底是谁在主使。并且借着这样的机会将你和秦王的人清洗干净。此外,诸镇外军不可能不收紧控制。这样的压力下,天下各州郡会不得不向龙城俯首称臣。”
平宗默默点了点头:“你说的都有道理。”
“等到开春再行动就太迟了。天下不可一日无主,你不出现,各地就只能为龙城马首是瞻,除非起兵造反,否则终究会倒向龙城。”
平宗知道她说的是对的,这也是他心中担忧的,但此时讨论这些其实于事无补:“先别想这些了。你我在这里,身边一个可以助力的人也没有,只是想,是想不回龙城的。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拉着叶初雪往自己的帐篷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知道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却拉不下脸来转头,只是望着天边说:“叶初雪,其实局势到了这个地步,你的目的也算实现了,你跟我不一定非要做敌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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