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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一片月朗风清。尧允来到院子里,漫天星光洒了一头一脸,微风迎面吹拂,不远处的水沟里蛙鸣鼓噪,虫鸣唧唧,他停下脚步,心头的怒气消散了大半。
尧允回过头往那屋里看,只看见窗口渗出的晕黄灯光,看上去与寻常并无两样。但回想起之前在那个房间中的交锋,尧允只觉后背一片湿凉,竟是步步惊心。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四下里张望,突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了。
贺有光占据了他在官邸中的房屋,他又赌气跑了出来,自然不能再回去。平日尧允一半时间要在军营里,那边也有他的一个营房。但此时时机敏感,贺有光带来的人只怕已经在城中各处敏感之地暗中监视,如今要漏夜去军营显然是授人以柄。以贺有光的刁钻,不定又要营造出多少罪名来。
他立在院中想了好一会儿,才无奈抬脚往外走去。
昭明城地势东西宽南北窄,沿着江岸形成一个半月的形状,将落霞关环抱于中,东西两侧各有一个临江的码头,起初是用来做士兵巡江登船之处。后来下游临川增设了水军大营,临川的地势更开阔,水流更平缓,水军巡江便都改在以临川为主,这边的军用码头便渐渐弃之不用,被一群“不速之客”堂而皇之地入驻了。
尧允从自己官邸出来,信步而行,隐约察觉到身后似有人若即若离地跟着,他越发笃定不去军营是正确的选择,那么就只有一个可以去的地方了。
出了西城门,不到一里的地方就是金谷码头。
离得还老远,便听见水面上琴声铮铮,嬉笑声,歌舞声,猜拳行令之声此起彼伏。
总有一种人见缝插针地在合适的地方生存下去,在昭明,这些人被称作船妓。
船妓多来自南朝,有些是赎了身却脱不了籍的倡家女子,有些本是良家女子却因为各种变故生活艰辛,便自置花船在江中接客。因为是在江上接客,属于南北双方都管不到的地方,又是商旅往来频繁之处,竟然日渐繁华了起来。
北朝规定军官赴任不得携带家眷,军中诸人在外面蓄养外室也就成了见惯不怪的通例。即便如尧允这样自律颇严的将领,也在金谷码头的花船中,有自己的红颜知己。
安槐子正在接待一位蜀中来的蜀锦商人。两人在船舱中摆上酒食,刚饮了两杯,酒酣耳热,蜀锦商人开始上下其手,她也正要半推半就时,忽听船夫通报,说是将军来了,安槐子吓得连忙将商人推开,整理了头发衣物迎出舱去。
尧允见还没走到跟前船夫便大声通气,知道安槐子正在接客,自己倒是愣了一下,立即转身想走,安槐子已经追了出来,唤道:“将军来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
尧允只得停下脚步,讪笑了一下说:“一时起意,随便走走。你别出来了,我就是闲逛逛。”
“将军别走。”安槐子追上来拉住他的衣袖,低声说:“这么久了也没来一次,怎么好让将军就这样走?这个客人不妨事,我叫阿康来招待。将军你随我去里面。”一边说着,不由分说拉着尧允就往暗处走。
船妓通常用花船接客,自己却住在岸上的简陋小屋里。尧允与安槐子相交三年,两人关系早就不是普通恩客与妓女那样,安槐子并不介意让尧允到自己真正落脚的地方来坐。
她跟船夫交代了一声,让他去请阿康来善后,自己带着尧允来到江边的小木屋中。
屋中远比船上闷热。安槐子让尧允先坐下,自己煮水筛茶,又找出几样小点心来放在尧允面前,这才一边煮茶一边小心打量尧允的面色,试探地问道:“将军面色不好,是跟人生气了么?”
尧允摇了摇头:“没事儿,在你这儿坐坐就走。”他晚上没有吃饭,起先生气还不觉得,这时看见面前的点心,顺手捻起一个放在嘴里,只觉香甜可口,登时觉得肚子饿了,也就毫不客气将那些点心一扫而空。
安槐子见他这样,猜到是没有吃饭饿了,连忙又找出些吃的来,送到他面前:“将军刚才也没说话,船里置了酒席,好歹给你带两样菜过来。”
“不用了。”尧允就着茶水将点心送下去,心情舒缓了些,唇边也能见到些暖意了,才继续说:“你这点心太香,本来没打算吃的。”
“这个呀……”安槐子抿嘴笑起来:“是我亲手做的呢,倒是跟船里那些菜不一样。这是槐花糕,从小阿娘就教我做。”
屋里烛光摇曳,映得她面色如染霞光,双眸水波潋滟,唇似茱萸一点红,眉若远山横卧。尧允有些沉迷地摸了摸她的脸,低声呢喃道:“你们南方人真有意思。”
安槐子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乖巧伶俐,柔顺地用脸在他掌心摩挲,轻声说:“我却更仰慕将军这样的北方英雄。”
这话却不知如何令尧允想到了贺有光,眉头一皱,心情又恶劣了下来。他收回手,喝了口茶说:“你若忙且去忙,我坐坐就走。”
安槐子不明白他如何突然就变了脸色,自是无比委屈,咬着下唇哀怨地瞧着他说:“知道将军这些日烦心事儿多,可将军既然好不容易来了,便多陪你一会儿又能如何,却这样急着赶人家走。”
尧允却听出了蹊跷来,捏住她的下巴问:“你怎么知道我烦心事儿多?”
“将军那位好友说的呀。我问他为何这些日都不见将军,他说因为你太忙了,且烦事缠身,不得脱身呢。”
“好友?什么好友?”
安槐子见他面色不善,心中也害怕起来,有点担忧地说:“他说他姓贺,是从龙城来的。他说出将军的很多私事,说是将军在龙城的邻居,连将军的两个儿子叫什么都说了,我这才相信的。起先还当他故意诈我呢。”
尧允心头巨震,立即猜到那姓贺的人就是贺有光。只是想不到对方有备而来,对自己已经了若指掌,而自己对这个贺有光的来头却仿佛一无所知。如果一切都在贺有光的掌控中,那么今夜发生的一切就难免不是一个圈套。
他悚然而惊,猛地站起来,倒是吓了安槐子一跳。“将军?出什么事了?”
尧允低头看着她,见她双目莹润无伪,不像是有诈,便问:“那个人什么时候来的?”
“三天前。”她此刻无论如何也能猜出些头绪了,惊讶地问道:“那人竟然不是你的好友么?那为什么会知道你家中情形?”
尧允的心一路向下沉去,笑容变得冰冷:“是啊,为什么。”
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说:“因为他要让你知道你的妻儿都在他的控制中。”
尧允一惊,唰地一声拔出佩刀来:“谁!?”
安槐子却惊奇地咦了一声:“是楚先生。”
尧允瞪着她,用意不言自明。安槐子连忙解释:“楚先生是个客人,昨日来过……”她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又补上了一句:“只是让我陪他喝了两杯酒就走了。”
说话间屋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那“楚先生”走进来笑道:“尧允将军,这么快就不认识了么?”
灯光被门开时带进来的气流扰得乱晃,但尧允还是一眼看清了来人的面孔,吃惊地瞪大眼睛:“楚勒将军!”
楚勒微微笑了一下,转向安槐子:“槐子,我同尧允将军说两句话,你帮我们在外面瞧瞧,别让人靠近。”
安槐子点点头起身往外走,经过尧允的时候被他一把捉住手腕:“槐子……”
安槐子看着他,笑容中满是倾慕:“将军放心,有我在呢。”
这些天的纠结郁愤在她这样的笑容中突然一松,尧允觉得心头微微有一层暖意,于是点点头放开了手让她出去。这才转向楚勒:“你怎么会在这儿?”
楚勒谨慎地将门关好,拉着尧允到灯下坐下,才低声说:“我到昭明已经七日了。”
尧允吃了一惊,几乎又要跳起来:“什么?!”他心中震惊在于,自己算是昭明的最高长官,却对城中发生的事情如此昏昧,以至于贺有光能找到安槐子,而楚勒进了城这么久自己却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见。
“别急别急。”楚勒笑着安抚他,似是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这些天你哪里还有闲心情去管别的事儿。一个贺有光已经够你应付的了。”
尧允却有更加关心的事情追问:“晋王的消息你听说了吗?据说他如今在漠北阿斡尔草原。”
“是。”楚勒为了让他安心,将他想知道的消息全都说出来:“焉赉他们已经找到晋王了。晋王安好,正在积蓄力量,准备东山再起。”
尧允听了却是一惊:“东山再起?晋王是要打回龙城?”
楚勒点头:“我这些日从西边四镇到南边五镇都走了一遍,就是想看看有多少人到时候与晋王遥相呼应。”
尧允立即直起身:“晋王但有所驱使,尧允一定效犬马之劳。”
“但眼下你的麻烦更多。”楚勒的神情严肃了起来:“贺有光不是太宰府派来的人,而是严望派来的。”
尧允听了一怔,“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楚勒皱起眉头:“太宰府给督军的命令,是要严查诸镇中晋王的故旧部属。那个督军被人在半路截杀,就是严望干的好事儿。这个贺有光带着严望私人的命令来到昭明,他的目的,就是要杀了你接管昭明。”
尧允吃了一惊:“什么?为什么?”
楚勒还没有说话,忽听外面安槐子高声问道:“什么人?你别过来,将军……将……啊……”她话没说完,惨呼一声,再没有了声息。
尧允楚勒相顾骇然,一起起身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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