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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初雪怔怔盯着他,一时间无比懊恼。她要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还是太过大意。也许是与平宗在一起太久了,忘记了这世上其他人并不如平宗那样容易被她的手段迷惑。而她却仍然拿对付平宗的那一套办法对付睢子。虽然那些手段对世间绝大多数人有效,但显然睢子并不买她的账。睢子的心机之深也超出了她的意料。
睢子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所以就会想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到这里突然笑了笑,眼中有一种少年人才会有的得意,“你做事不循常理。若是旁人,肯定千方百计争取我手下的同情和好感,至少这样会让你的处境好一些。所以我就好奇为什么你要激怒他们?我把自己想成你,从你的角度去想,然后我就明白了。”
叶初雪冷冷哼了一声,转身背对着他,将那条白布巾沾湿,一点点擦拭着自己的脸,让冰凉的溪水冷却自己的头脑,随口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睢子盯着她,缓缓道:“你的恐惧。”
“恐惧?”叶初雪不敢回头,松开咬住自己嘴唇的牙齿,努力用云淡风轻的声音问:“我有什么恐惧?”
“你知道我会坚持带着你走,也会竭尽全力保护你,而我的手下对你越是充满敌意,我就越要维护你。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的手下就会慢慢产生二心,离心离德,甚至反目彼此仇杀。这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叶初雪的手指绞在布巾中,冰凉的触感令她的骨节隐隐发痛,口中却不肯示弱半分:“这可不又是将所有的无能归于祸水的说法吗?”
“别人未必是祸水,你一定是。”睢子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是带着好斗的亢奋:“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不会让你成功。难道你还不明白么?你越是这样做,就只能越依赖仰仗我,你想过这样下去你在我的手中会变成什么样吗?”
叶初雪手中的布巾没拿稳,突然跌到了水里,她轻呼一声,连忙去追,脚踩入水中,却不妨水底石头湿滑,一个趔趄就朝着水面跌去。
叶初雪顾不得脚腕的剧痛,唯一的想法就是护住肚子,眼看着就要摔倒,突然腰上一紧,一只有力的臂膀捉住她的腰,另一只拽住她的手臂,生生将她悬空给拎了起来。
叶初雪惊呼一声,就听睢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站稳了!”一边说着她的脚已经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叶初雪扶着睢子的手臂,一时没有放手。只觉那双臂膀健壮沉稳,衣衫底下,薄薄的皮肤和虬结的肌肉,令她无比怀念另一个人同样的手臂。
“站稳了吗?”睢子又问,见她点头,这才松开手说:“我看看你的脚腕。”
她却恋恋不舍起来,硬着心肠收回手,将自己心底的渴望和思念死死压住,需要将目光挪到一旁去,才能不泄露心头的软弱。
睢子已经握住她的脚腕在查看:“肿了。”他蹲在她的脚下,抬起头看着她,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将他额边的汗水映得闪闪发亮。他掌心散发的热度令她无端惊恐起来,不由自主地想要从他的掌握中抽身出来,不料微微一动就觉得脚腕钻心得痛。
睢子的手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道,有效地掌控住她。他目光明亮,就像是河水里闪动的光芒,看着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揶揄的意味,咧嘴笑了下。
叶初雪突然就有种恼羞成怒的惊恐,面上刷地一下涨得通红,像是被他看穿了所有的心思。她一生不肯轻易袒露心迹,即便是对着平宗,也从未有过这样被人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的感觉,一时间竟有些慌不择路的失措,蓦地收回脚,也顾不得疼痛,一瘸一拐地转身想要离开。
睢子叹了口气,在她身后问:“你要到哪儿去?脚肿着,还不快用冷水敷一下?”他像是知道叶初雪在怕什么,倒是不再去碰她,只是飞速地趟入河中,追上已经飘出去五六丈远布巾,在河水里摆了摆拧干拿回来,递给叶初雪:“给你,你自己动手吧。”
叶初雪只觉羞怒交集,竟然无法抬眼去看他,只是默默低头接过布巾,放在脚腕红肿的地方。冰凉的布巾刺得她嘶了一声,但脚腕处火烧火燎的痛却也立即缓解了几分。叶初雪权衡了一下,知道此时逞强也不过徒留笑柄,小心找了个水边的石头坐下,将脚腕伸进水里去。
睢子就在一旁紧盯着她,生怕她再出什么意外。一直到确定无虞了,才松口气,在她侧后方坐下,低声数落:“这么不小心,你肚子里的孩子,就算你不想要,好歹也连着你的血脉,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儿,吃亏也是你自己。”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的角度用目光紧紧锁住她的面孔,不肯错过她神情中任何一点波动。
然而没有。那女人表情一片空白,整个人仿佛透明了一般,再也无法令人偷窥到任何一丝的情绪。
睢子有些懊恼。他刻意制造她的惊恐,就是为了想探究她心底隐藏的真相。然而这女人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将自己的情绪完全隐藏了起来。被他用言语敲裂的转瞬即逝的缝隙都浪费在了她意外受伤时的软弱上。
他决定索性摊开了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河水冲击在她的腿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叶初雪能够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灼得她肩膀上生痛,但她此时已经飞快地镇静了下来。只要不看见他,不碰触他身上与那个人相似的地方,她就能冷静地思考。
“我怎么想的?”她似乎不懂他的意思,轻声重复着,却仍旧狡猾地不回答。
“你怕我们。谁要是不小心碰到你的身体你都会脸色发白。晚上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你都紧张得睡不着觉……”
她轻轻哼了一声,表示不以为然。
睢子笑了笑,说:“你知不知道你睡着的时候会说梦话,醒了倒是彻底安静了,连呼吸声都很轻。所以你什么时候睡着,什么时候醒着,我都清楚。”
叶初雪听了这话一时却没有反应,只觉心头微微地泛上一层酸楚。最应该知道她睡时什么样,醒着什么样的那个人却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些。他只是会在发现她醒来的时候强硬地将她拉回到自己的怀里紧紧搂住,让她即使在无法安眠的夜里也能安心地栖息。
睢子立即察觉到了她的走神,带着几分不满地捡起一个小小的石子扔在她的腿边:“喂……”
叶初雪一震,连忙回神,冷笑道:“既然你都知道,还有什么可问的?”
“我是想知道,你既然这么怕我们,为什么要自己站出来跟着我们走?”
“你不会明白的。”叶初雪看着闪着刺目光芒的水面,淡淡地说。为什么会站出来,她不会这么问自己,因为情势所迫,根本不容细想,所有的选择里,这一个举动的损失最小,就这样做了。
“可我觉得我好像明白。”睢子歪头打量着她的侧影,刻意用轻佻的声音说:“你就是仗着肚子里的孩子,赌我不会伤害你。并且想用这种方法救那群丁零人。”
叶初雪终于回过头来,看着他微笑:“我赌赢了,对吧?”
“可是这么久了,都没有人来追踪救你,你就没有奇怪过?”
“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日日往最深的山里走,不就是不让人能追到么?”
睢子摇了摇头:“不对。”
叶初雪挑了挑眉毛:“不对?”
“他们不是没追到,而是根本没有人来追。”睢子说着起身来到叶初雪的面前,盯住她的眼睛:“你一点也不焦虑?你就没有盼着有人来救你?你知道不会有人来救你?”他问到这一句的时候终于看见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心中于是了然:“不会有人来!”他后退了一步,神色间更是迷惑:“你知道不会有人来救你,你却还是愿意跟我们走,你想过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吗?”
叶初雪微微一笑:“你不会伤害我。”
“那是你生孩子之前。孩子生出来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她沉默了片刻,才说:“那就要看你有什么打算了。”
“你就不想知道晋王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我奇怪的是为什么一直没有人告诉他你的近况。还是说他知道,却一时顾不上救你?”
叶初雪冷淡地笑了笑:“你就那么希望他追来救我?”
“那当然。”睢子毫不隐瞒,“我不是杀戮妇孺的畜生,我是要为我的族人报仇,他才是主凶。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当日在丁零人那里,我本来也就不打算杀你。我就是要带走你,把你当做诱饵……”
叶初雪几乎要笑了出来:“可是他却没有来?你现在也很矛盾,晋王不来,带着我太麻烦。晋王来,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你问我生了孩子之后有什么打算?其实你可以到那个时候再用我跟晋王交换。”
“交换什么?”
叶初雪看着他,露出强硬的笑容:“换他饶你不死。”
睢子嗤笑了一声,说道:“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你想不想听?”
叶初雪静静瞧着他,一言不发。
睢子自顾自地说下去:“按照我们步六狐人的习俗,我兄长死了,我会继承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女人。”
“我不是他的女人。”叶初雪飞快地说,面色苍白,不由自主地向后躲去,脸上显出厌恶之色来。
睢子停下来,静静看着她,突然问:“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叶初雪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地起身要走,却忘记了脚腕上的伤,一步没迈出去,就险些摔倒。
睢子赶紧上前扶住她,握住她的胳膊不让她挣脱,在她身边低声说:“我不会伤害你,我跟他不一样。”
叶初雪只能说出一句话来:“放手。”
睢子竟然没有再跟她纠结,乖乖地放了手,跟在身后耐心地看着她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营地。
手下人已经把帐篷搭好。叶初雪钻进帐篷,立即就躺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
她太想念那个人了,想得浑身发痛。尤其是在身体疼痛的时候。那人说过要让她离不开他,这话他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当日情浓,即便小有龃龉,也不知道简简单单的相思两字是如此断人肝肠。以为不去想不去念就好,以为在这种险恶的处境里,她没有机会去蚀骨地相思。然而身处其境了才知道,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一滴水一束光都会让她想起他来。
而他不在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变得如此黯淡无光。
她从身体深处渴望着他,渴望到几乎要服软哀求,让睢子告诉她平宗的近况。
叶初雪悚然而惊,猛地坐了起来。她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全部的煎熬纠结,都源自之前睢子对她说的那些话。他巧妙地用这些话逗引出了她心底最脆弱的地方。睢子的目的根本不是他嘴上说的那些,什么兄终弟及,或者是想要让晋王来追,这些都不是他的目的。
叶初雪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步,突然有所领悟,走到门口掀开门帘,见外面睢子正与手下说笑着拾柴准备生火。
他仿佛感受到了被人注视,转过头来,看见叶初雪便咧嘴笑了笑。
叶初雪一惊,猛地后退两步,门帘垂下来遮挡住她的视线。
这一瞬间,她突然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惊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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