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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越自从随平若回到龙城之后谨慎多了,见平若这样问,只是一味打哈哈,不肯给个实话,将平若引到毗卢院外便告辞。
平若无奈,也不去与他计较,更关心母亲的近况,便进去寻人。
那四尊菩萨依旧伫立在庭院的四角,悲悯沉着地将目光交汇在庭院的中央,落在平若的身上,仿佛冥冥中诸天神佛都在垂目注视着他。院中藤萝花卉正是生得最繁茂的时节,七日香,忍冬花攀着墙壁四处游走,暗香缭绕,如同菩萨们的目光一样,浓馥不散。
平若自幼便在这院中进进出出,对这些菩萨也早就熟视无睹,这却是他第一次有所感应,突然发现那些菩萨仿佛活了过来,注视着他的目光中有着各种难以言说却又一望即明的深意。
正在他发呆的当儿,里面莺歌已经迎了出来,一见他就催促道:“回来了还在外面发什么呆,王妃等你好久了。”
平若恍然回神,看着她的目光还有些发怔。莺歌见他半天不答也不动,便走过来拉他:“怎么了,一个多月不回来,不会不认识路了吧?还是被什么给魇住了?”
平若被她拉住了手,这才猛地醒觉,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低声道:“我会走,你放手。”
莺歌燕舞等人与平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早已经熟不拘礼。被他这样一说,莺歌才突然意识到如今眼前这少年早已经不是当初满府乱跑拿着小弓射鸟的世子了。她面上一窘,连忙后退,低声道:“却忘了你如今已经是朝廷栋梁了,是奴婢造次。快进去吧,王妃还在等呢。”
莺歌说完也不再顾他,转身匆匆往里走。平若倒是被自己陌生的态度小小惊了一下,他排除脑中杂念,连忙跟上去。
贺兰王妃坐立不安,一见平若进来,迎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别行礼了,里面说话。”
莺歌与燕舞两人一对眼神,也知道他们母子是要说体己话,便悄然离开,从外面将门关上。
平若不待母亲开口便先行请罪:“这些日忙昏了头,今日看到阿娘这件衣裳才想起来,不见阿娘已经许久了。”
贺兰王妃拍拍他的手背,拉着他一同在坐榻上坐下,说道:“你先别给我说这些虚的,我问你,眼下盛传陛下不要龙城了?”
见母亲这么火急火燎地把自己找回来,平若心中多少已经有点儿数了,他不动声色地反问:“阿娘听谁说的?”
“你就别跟我打马虎眼了。”贺兰王妃嗤笑了一声,像是在责备他的小心思,“丞相崔璨出城做什么去了?禁军调动是为了什么?最近一个月日日都有官员离开,他们都做什么去了?”
“陛下是要亲征平定昭明之乱,这可不能说不要龙城了。”
贺兰王妃把脸一沉,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瞧着平若:“你还不给我说老实话?亲征派那么多文官出去做什么?我听人家说,最近雒都在大兴土木。阿若,你不要当你阿娘也是那种不问外务的无知妇人,当年你阿爹将陛下从皇宫里偷出来还是我亲自接到金都草原去的。这么大动静,我怎么会不知道?”
平若被逼得无奈,只得道:“这事我什么也没说,阿娘也别问了,眼下陛下亲征才是头等大事。别的我真不知道。”
其实这话已经将她想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贺兰王妃心中明白,却还是惊了一下:“为什么?他怎么会这么做?”她只需略微沉吟一下便猜出了端倪,抬眼瞪着平若,质问道:“是不是你给出的主意,怂恿他这么做的?”
平若一怔。迁都之议,从提出到如今虽然不少人都提出异议,却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联想到是平若首倡,多数人都直接认定是平宸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唯独贺兰王妃直接就戳破了平若的打算。
“你是担心万一你阿爹打回来不会放过你,又怕打不过他,所以索性怂恿着陛下跟你一起逃跑吧?”贺兰王妃一见他的神情就已经全都明白来,登时竖起眉毛来瞪着他发作:“你们成日说读汉人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天子受命于天而牧万民,这是书里说的吧?你为了自己的这点儿小心思,就要连半壁江山都不要了么?”
平若没想到母亲竟然会搬出这样的大道理来训斥自己,一时间只觉得哭笑不得,“阿娘这话倒像是崔相说出来的。”
贺兰王妃哼了一声:“他没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不配做丞相。怎么,他倒帮着你们逃跑?”
平若哭笑不得:“这不是逃跑。阿娘,这也是应对眼下这局面最好的办法了。”
贺兰王妃冷笑:“逃跑算什么好办法?咱们丁零人从来还没有出过逃跑将军胆小皇帝,莫非你们想做第一代?”
贺兰频螺也曾是金都草原上的天之骄女,自幼便也统领着几百部众纵横草原。她是丁零女人,血脉里也流着丁零人强悍不屈的血液,因此听说儿子居然鼓动皇帝不战而退,弃守龙城,本来一直缠绵不去的病也好了,恹恹的精神也振奋了,将儿子急召回来,一通数落,最后冷笑道:“我看你们也是读汉人书把脑子读糊涂了!”
平若低头任她骂了一顿,直到她话音落下,才缓缓起身,拉住母亲的手摇了摇,低声道:“阿娘,你先别生气,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有什么可说的?你真打算趁着你阿爹没打回来之前就逃跑吗?”
“这不是逃跑。”平若只能按耐下性子解释:“龙城势必守不住。阿爹如果真打回来,陛下这皇位就保不住啦。”
“我知道,你上回跟我说过,他回来只怕是要自立的。”贺兰频螺猛地回头,盯住平若:“怎么,你还在担心他知道你的身世不将大位传给你?”
平若心头嘭地一声跳,只觉血涌上了面孔,张了张嘴,却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仿佛自己见不得光的隐秘心思被赫然揭开,暴露于青天之下。他在贺兰频螺的凝注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这才摇头,勉强笑道:“阿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你是我的儿子,这天下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能了解你的心思。”贺兰频螺寸步不让地向前一步,捧住他的脸,强迫他面对自己,不让他有机会躲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怕你阿爹不认你这儿子了。你放心,阿娘说过那女人阿娘给你除掉,那秘密没人会知道,你乖乖说服陛下退位,让你阿爹回来做皇帝,皇位就留给你,咱们谁都不用走,一家父子夫妻好好过日子。”
“阿娘你说什么昏话!”平若心头彷如被焦炭炙烤,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蹿上来,一下子就烧尽了他全部的耐性和理智,“你把那女人怎么了?给我除掉?这是什么意思?”
贺兰频螺微笑了一下,笑容中带着一丝狂热:“她现在是生是死都没人知道,你阿爹还以为她好好地呆在阿斡尔草原呢。”
阿若吃了一惊:“你对她做了什么?”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你放心,不会有人再把那秘密说出去了。”
平若心头巨震,像是看着怪物一样盯住贺兰频螺:“你以为那女人会老老实实让你去下手灭口?她早就把这事告诉了别人。”
贺兰频螺一呆,连忙问:“谁?她告诉谁了?”
“怎么,你莫非也想将那人也灭了口?”平若只觉一阵寒意从背上掠过,“只怕你却没有那样长的手呢,”他冷笑了一下,“还记得前阵子七叔娶王妃吗?他的王妃就是那女人的侍女晗辛。”
贺兰频螺面上一白:“她也知道了?”她立即就往下想下去,搓着手来回踱了两步:“七郎的王妃竟然是她?难怪那日他匆匆成婚,之后却连咱们府里都没有走动。”
平若哭笑不得:“这样的局势下,哪里还顾得上走亲戚啊?”
贺兰频螺突然停住脚步,盯着平若:“那七郎会不会也知道了?”
平若不是没有想到过这个可能性,但眼看着迁都之议提出到现在已经月余,平衍一直没有过什么明确表现,却似乎不像是得知了实情。尤其是听说晗辛自从那次入宫对他说了一番话之后,似乎就不再回王府。平若细细想起那日晗辛的神情,总觉得她眉目间有一种凄然。平若年少,并不太懂得女子情态,但却觉得晗辛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清冷决然的疏离气息,如今回想起来,怕是于平衍多少有些关系。
他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道:“阿娘,这事你就别再操心了,一切有我呢。”
“有你有什么用,你不还是要将龙城拱手让出去。”
“龙城是守不住的。”他已经没有耐心再去重复这个事实,只能尽量安抚王妃:“你放心,我做事心中有底,绝不会连累家人的。”
看着平若往门外走,贺兰频螺突然又叫住他:“阿若!”见他回头,才声音发颤地问:“若陛下真的要搬到南方去,我们怎么办?”
平若这才真的踌躇了。
在他与平宸的规划中,都没有涉及到家眷的安置。但在他心目中,总觉得母亲总还是要与父亲团聚的,因此也没有太过费心考虑这个问题。
但如果刚才她说的那个女人生死不知是真的,只怕父亲回来事情就更加复杂了。
看着母亲巴巴瞧着自己的目光,他心头突然不确定起来,想了半天才只能点点头:“阿娘,如果你要随我们去南方……我来想办法安排。”
贺兰频螺犹自不放心,追问道:“你现在去什么地方?才回来难道连顿饭都不吃么?”
平若心头又硬了起来:“我去七叔那里探探口风去,看看他到底知道多少。”
其实从平若质问她将那女人如何的时候,贺兰频螺就意识到这个消息会让儿子方寸大乱。但话已经出口,再挽回也来不及了。眼看着平若匆匆离去,她低头沉吟了片刻,便下了决定,将莺歌燕舞唤进来吩咐:“燕舞去准备一下,随我进宫去面见陛下。”
莺歌诧异:“世子刚回来,有什么话没说完还要再进宫跟陛下去说?”
贺兰频螺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登时吓得她不敢再出声,低下头去绕到后面更衣准备。
贺兰频螺冲莺歌招了招手:“你过来。”
莺歌心头正在疑惑,嗫喏地问:“王妃怎么不要奴婢一起进宫?”
“你有别的事情要去做。”贺兰频螺拉起莺歌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莺歌燕舞这两个侍女在身边服侍也有十年了,从当初连话都说不明白的小丫头到如今出落得娴雅娇媚,莺歌更是目光灵动肤色白皙,容貌即便在晋王府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她拉着莺歌坐下,与她细细地嘱咐了一番,到燕舞收拾好出来时,莺歌还低垂着头面上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贺兰频螺换了衣服,临出门时对莺歌说:“一会儿让贺兰管家送你过去。你好好梳洗打扮一下,别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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