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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若蓦地抬头:“后悔?”他摇摇头:“不,我不后悔。”
平衍深深看着他,突然有所醒悟,问道:“是你?”他见平若还瞪着眼睛不明所以,便追着问:“是你劝陛下南征迁都的?”
平若呆了呆:“七叔才知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平衍怔住:“是你?不是她?”
“她?”平若彻底糊涂了:“她是谁?”
平衍却不容他再问,突然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几乎是咬着牙问:“为什么?”他的手骨关节嶙峋地支棱着,力气却出乎意料地大:“你阿爹一生心愿就是要统一天下,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知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道理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不知道一旦北方分裂,你阿爹再想南下攻取江南就没有机会了?你真忍心见他一生宏愿毁在你的手里么?”
平若挣了挣,竟然无法摆脱他的钳制,急了起来,一边想要挣脱,一边道:“七叔只说他的一生宏愿,却不问问我是不是也有我的胸怀抱负,我为阿爹已经成全过一次了,为了他几乎被打死在龙城勋贵面前,如今是我实现抱负的时候了。”
平衍一怔,放开了手:“你的胸怀抱负?”
平若点头,站直了身体,忍住不去看手腕处被他钳制得火辣辣发痛的地方,朗声道:“我是想要看到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再没有兵戈之苦。诗礼教化,深入民心,不论是丁零人还是汉人,还是诸夷百胡,都能彼此亲厚,永不起龃龉,我希望在我的治下,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而这一切都必须要以雒都为中心,以中原教化做基础,鼓励农桑,开荒垦田,设置官学,启蒙幼童。这一切在龙城都做不到。”
“怎么做不到?你父王不是就已经设置了官学,做了许多革新吗?”
“太慢!”平若一口否掉了平宗的全部努力,“我与陛下还有崔师父议论过许多次,父王要兼顾宗室和八部贵族的利益,便不可能真正做到胡汉一视同仁,龙城地处北僻之地,耕牧混杂,今日农户开了牧民的田,明日牛羊吃了地里的田,这些事情永远不可能平息下去。只有迁到雒都,确定农桑的国策,才能真正摆脱诸部贵族的掣肘。”
平衍听他侃侃而谈,一时间竟然无法反驳。他没有想到这少年其实已经思虑得如此深远,也没有想到这少年的胸怀如此之大。心中除了无奈之外,竟然隐隐也有些期待,想看看这少年究竟能不能做到他所设想的一切。
然而言语却不能这样说,只得问道:“你所说的一切,都需要一个条件才能实现。”
平若略微收敛了一下激越的心情,怔了一下问道:“什么条件?”
“天下大同。”平衍看着他吃惊的面孔,平静地说:“天下如何才能不起纷争?百姓如何才能不经历兵戈之苦?荒地如何才会有人去开垦?农桑如何才能不被马蹄践踏?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天下诸国不再彼此征伐。本朝不与柔然争夺马场,南朝不与北方争抢航道。你们若搬去雒都,也能与龙城相安无事,并且永弥纷争,再无争端。你,做得到吗?”
“我……”平若脱口就想拍胸脯答应,然而还没开口便被平衍厉声截断。
“你想好再开口!豪言壮语一时说着容易,能不能做到你自己掂量。”
平若被他喝得一滞,细细想了想,老老实实地摇头:“做不到。”
平衍便又问:“以你父王的脾性,真能容你们分疆裂土另立朝廷么?”
平若摇头。
“他会容忍江北还有不归他统属的势力么?”
平若细细想了一下,仍然只能摇头。
“他若是带兵去攻伐雒都,你们是束手就擒呢,还是奋力抗争?”
“当然不能坐等他打下雒都。”
“既然决定要打仗,你又凭什么说你能带来天下太平?”
平若张了张嘴,一时却发不出声来。
平衍索性替他说下去:“你是想说可以不打仗,有第二种办法吗?”见平若心虚地点头,笑了笑:“你如今连等你父王回到龙城,面对他跟他谈和的勇气都没有,又拿什么来说不打仗呢?”他顿了顿,问出最恶毒的一句话:“若是到时候你父王打到了雒都,你们还打算往哪里逃?”
“我们不是逃跑!”平若突然恼怒起来,大声地打断平衍的话:“我们是……是……”
平衍静静地看着他问:“是什么?”他不待平若回答,又说:“如果你不是怕他,为什么不等他回到龙城,将你刚才对我说的那番话说与他听,说不定能说动他迁都,将重心挪到雒都去。”他说到这里语气放缓,轻声道:“其实他的抱负与你的抱负并不矛盾。他要天下一统,你要天下太平。只有一统河山,才有真正的太平。你是你阿爹的嫡子,他打下的江山迟早由你继承,他做个开国雄主,你做个太平天子,你们两人各得其所,不打仗,不对峙,百姓安居乐业,天下才能真正河清海晏。”
平衍所描绘的图景平若不是没有想到过,然而他心中那个结一直在,让他不敢在这样的梦想中沉浸太久。倒是平衍的话催动了他心中的迷惑。平若将适才两人的话细细想了一下,有些不敢确定,又问道:“七叔你刚才说父王的江山迟早会由我继承?”
平衍却会错了意,叹道:“这话以前我就跟你说过,这次他若重得龙城,即便他本人不肯,我也一定要率领宗室拥立他,将这无休无止的皇位之争彻底终结。天下越是纷乱,就越是需要一代雄主来终结乱世。阿若,你若真有你所说的为生民开太平的宏愿,就应该助力你父王,而非相反。你父王和平宸,谁是可以辅佐的雄主,谁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你比我清楚。
平若眨了眨眼,一时没有说话。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也就是说晗辛并没有告诉他。
就这一小会儿的走神也没有逃过平衍的眼睛,他等了等,不见平若回应,问道:“阿若,怎么不说话了?”
“我……”平若回神,仍旧探问道:“怎么不见王妃……”
平衍呆了呆,苦笑一下,“她大概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平若登时放下心来,随即又立即意识到自己这点心思实在自私得上不了台面。他甚至不敢让平衍察觉到自己的心情,面上勉强陪着七叔感叹了片刻,几乎是逃脱一般又说了几句话叮嘱了平衍要保重身体后,就匆匆告辞出来。
临别前,平衍似乎察觉到了他心里的动摇,看着他退出时目光殷切期盼,让平若平白有了一种自己的一念闪动,便牵涉着天下万民福祉的荣耀感。
他从房中出来,常常舒了口气,心头还萦绕着平衍刚才对他说的话。之前做事欠考虑,导致了今日的局面,但迁都是利是弊,似乎并不像一开始所想那样简单。
平若一路深思,回到自己在中书府的住处,到了门外发现窗上现着一抹晕黄的灯光,不禁一怔,上前推开门,却见床榻前坐着一个女子,在摇曳的灯光下垂首等待。听见动静连忙抬头,面孔被灯光照亮。
她脸上涂着胭脂贴着花钿,眉眼被妆点得细长柔媚。平若要仔细看了一下,才认得出来:“莺歌?”
莺歌起身向他走来,行动间头上珠翠,身上璎珞发出轻微的响声,在这静谧的夜里听来格外悦耳。
“王妃怕你一个人太过辛苦,遣我过来服侍。”她一边说着,便要去为平若解下腰带,手刚伸过去,冷不防被捉住腕子。
平若声音中尚带着疑惑,又唤了一声:“莺歌?”蓦地见她抬眼迎视,精心妆点过的面孔仰望着他,目光中卷着压抑许久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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