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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宗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饭时分。平宗近来一向在承露殿吃饭,进了门发现膳食都已经上来,叶初雪却不在。小初小雪屏息莫立,见平宗用眼神询问,纷纷摇头,朝里面寝殿指了指,都不敢吭声。
平宗便寻进去,果然见叶初雪面朝里躺在榻上,层层帐幔掩映,一头白发缎子一样闪露着光芒。
他悄声过去,在榻边坐下,自己脱掉靴子踩着脚踏向里面探看,一手去撩拨她的白发,送到鼻尖深深地嗅了一下。叶初雪突然动作,甩了一下头将头发从他手中夺了回去。平宗笑起来,伏过去扳住她的肩膀问:“没睡啊,怎么不吃饭?”
“吃不下。”她懒洋洋地说,眼睛闭着,只有睫毛微微颤动,惹得他耐不住伸过手指去撩拨。
“别闹。”她打掉他的手,翻过身来面对他,忽然睁开眼,目中光芒耀灿,似乎洞彻了他心中所想。“你是答应了来求情?”
平宗不答,微微一笑,只是凝视着她,目光中满是柔情,手指在她面上摩挲,良久才说:“叶初雪,我到今日仍在庆幸终于把你找回来了。”
叶初雪满心的不平一下子被这句话抚慰得烟消云散,不由自主长长叹息一声,将目光挪向帐顶。上好的蜀锦上织着并蒂荷花的纹样,曼青的底色里掺入几缕嫣红,登时整幅幛子都活色生香了起来,微风抚动,那几朵荷花栩栩如生。
叶初雪叹了一声,说:“人我发到了宫正寺,没当面打死就是给你留面子,救不救得及就看老天爷给不给她这条命了。”
平宗在她额角印下一吻,不再多言,转身出去。
叶初雪闭上眼睛,恍惚间仿佛闻到一缕荷香。只是这样的季节里,哪里又来的荷花,她知道都是幻觉,心头微微惆怅,只觉怀抱空虚,正打算让乳母将阿戊抱来,忽听脚步声响起,平宗已经回转。
叶初雪便背对着外面坐起来,一时间也不想转头,怕自己的情绪掩藏不住被他觑见。
然而什么都瞒不过平宗。他重又回到床上,从身后揽住她问:“还在生气?”
“有什么可生气的。”她淡淡地说,挣了一下,竟然没有挣脱,便索性窝在他怀中,片刻之后冷笑:“不打死一个半个的,人人都要来我这里试探,我哪里有那么多功夫应付。”
“不会有了。”他好脾气地赔笑,“这一次之后只怕旁人都要消停了。”
“你却仍然要替她开脱。”她闷闷不乐地说,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必然会来求情,而自己也必然不会真要了燕舞的命,却仍然觉得胸口闷得慌。
平宗倒是诧异了:“原来你是在生我的气?”
“我……”叶初雪一时语塞,只得赌气道:“我生我自己的气。”
他便笑着又把她搂紧些,在她耳边笑道:“生气你自己这样懂事明理?”
她冷笑着推开他:“别跟我说这些好听的。”
平宗无奈地放开手,看她又躺下,便耐不住去闹她:“还没吃饭,先别睡。”
她却反过来勾住他的脖子:“你陪我睡会儿。”
她语气中仍然带着赌气的意思,听在他耳中却别有一番韵味。“好。”他利落地脱去外袍在她身边躺下来,将她仍旧拉进自己的怀里牢牢锁住。叶初雪乖顺得如同一只猫,倒是让平宗想起一件事儿来:“对了,回头斯陂陀若是来见你,让他给你弄一只波斯产的白猫儿,两只眼睛颜色不一样的那种。”
叶初雪诧异地回头瞧他一眼:“怎么,还嫌人家风凉话没说够?”
“说就说了,怕什么?我若是怕让人说,也就不会拦着你把头发染黑了。”
回龙城之前,叶初雪在燕州本打算将头发染回去,却让平宗拦住。当时刚刚寻回叶初雪又喜得阿戊,他志得意满,觉得最本真面貌的叶初雪就是最好的。
叶初雪听他这样说,也不在意,微微一笑,闭上眼安心享受他的陪伴。“这些天很忙吧?”他有两夜没有来承露殿了,向来是千头万绪的政务让他不得分身。
“嗯。还好。”平宗故意去蹭她的颈侧,笑着问:“想我了?”
她用唇去碰碰他的,语气中带着惆怅:“这会儿安定下来了,却又想念当初在外面的日子。就你跟我,还有天和地。那时候连日月谷都还没有去过,咱们就在雪原上流浪。大雪下起来无休无止,咱们躲在帐篷里,也不说话,就看着大学飘啊飘啊,看着看着就觉得头晕眼花,觉得天地世界都是翻覆无常的。我总觉得那冬天长得永远不会结束,大雪永远也不会停止。”她有些诧异地向他望过来:“怎么突然一下就过去这么久了呢?”
“是啊,我也以为会永远就坐那里不走了呢。”
叶初雪无限寥廓:“今年这冬天就像是没过一样,一眨眼好像就溜走了。”
“还以为你怕冷,不爱那样的冬天。”
“我是不爱啊……”她顺口答着,突然回头瞟了他一眼,眼角风光无限,将未说出的后半句话全都化在眼波里。
平宗被她逗惹得怦然心动,凑过去纠缠了好久,又突然放开,笑道:“咱们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她媚眼如丝,尚未回过味来,只是问:“哪里?”
平宗没有回答,直接将她带走。仍旧如同旧日一般两人共乘一匹马,只带了二三十个贺布铁卫跟在身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了永顺门进入北苑。
饶是大致猜到了平宗的目的,来到那座石屋前时,叶初雪还是禁不住心跳加快。
平宗去拴马,叶初雪立在重新装好的门前,一时间感慨万千,像是被时光飞快地拉回到了一年多之前。
当日他们在此栖身,前路不定,生死不明,她保住了他的性命,却失去了第一个孩子。那是她第一次确认自己对他的心意,那种愿意为他去死,只要他能活下去就好的心情,此生她再没有为别人生出过。
近情情怯,她立在门口,一时间竟然不敢去推那扇门。
平宗过来拉起她的手:“走啊,愣在这里做什么?”
她却瑟缩。那石屋她进去过两次,第一次两人翻脸成仇,回去后她被锁在铁笼子里,第二次他们性命相托,却经历了一番绝无仅有的逃亡惊险。这一次会有什么样的未来等着他们?
平宗却不会想到这许多,将马鞭抛到身后,自然有贺布铁卫上前接住,他自己拉着叶初雪推门而入。
石屋仿佛永远不会改变,仍旧是以前的样子。名贵的波斯长毛氍毹,水晶杯和葡萄酒,矮几上甚至摆放着也不知如何弄来的鲜果,叶初雪吃了一惊,愕然站住。
平宗笑道:“怎么了?没见过葡萄似的?”
“这样的天气哪里来的葡萄?”
平宗不语,捻起一个来仔细剥了皮放在她口中。一股与众不同的沁凉夹裹着香甜之意在口中散开。叶初雪耐住冰葡萄的凉意,顿时觉得精神一爽,好容易咽下去笑道:“原来是急冻起来的。”
“龙城就有这样好,地窖里储上冰块,可以一整年都不化。当日你不在龙城,我便让人将这葡萄放入冰块中冻起来,等你回来后吃。”
叶初雪倒着实没有想到他有这样的心思,一时心中感动,靠在他胸前,环抱住他的腰,用脸在他肩膀上蹭了蹭,似乎是要将落在他肩头的雪染上自己的皮肤,笑道:“你就没想过我也许回不来吗?”
“若是你不回来……”他的神色出奇地严肃,捏住她的下巴令她抬头看着自己:“不……我从来没想过。我已经无法想象若是没有你,以后该怎么办。”
这样一本正经地说着情话,倒让叶初雪不自在起来,只是偏过头靠在他身上。
火塘里柴火发出毕剥的声音,屋外风声呼啸,隐隐有马鸣声。叶初雪这才忆起这一次与以往不同的是外面还有人守候着。他如今已是万乘之君,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与她二人独处。可她也明白,即使是此刻这样离开宫廷的相守,也是他做出诸多安排才能实现的。“阿护……”她在他耳边软软地唤道,抬起头看着他,眼睛莹润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我知道,我知道。”他只得抱紧她,将她放在氍毹上,一点点亲吻:“我知道你受了许多委屈。我答应你的皇后没办法给你,却让你如今这样无名无分地跟着我,还要受到旁人非议刁难。可是我没有办法给你任何一个品阶的封号,任何一个落在人下的都不成。”
“阿护!”她仍是软软地轻呼,勾住他的脖子问:“就让我住在这里好不好?我只要这样一间小小的房子就可以了。房前有草原和蓝天,空旷而详宁,离你也不远,你可以时时来看我。就住在这里,不要回去了。”
他一愣,“你不想回去?你在龙城不开心?”
叶初雪垂下眼睛不语,自己也知道这样的要求他不会答应。心中暗暗叹息了一声,便不再提。
平宗带她到这里来,自然有一番两情缱绻的旖旎风光。一时云雨罢,两人拥在一处,躺在氍毹上喝着葡萄酒。却又不期然说起往事。
“也不知小白如今怎么样了。”叶初雪颇为怅惘。
“想他了?”平宗仔细替她将身上汗水拭去,“等到天暖和,我带你回一趟阿斡尔草原吧。”他见叶初雪惊喜地朝自己看过来,也十分得意:“这些日与安安已经商议定了。阿延七月就满十二岁了,可以为他说定一门亲事,先把婚事办了,就正式封他为漠北都督,统领漠北丁零十三部。”
“十二岁!”叶初雪吃了一惊,“还是个孩子呢,就说起婚事了?”
“没有成婚就还不是男人,统领诸部难以立威。”平宗笑了笑,在她额头亲吻了一下,笑道:“草原男人长得快,当初我也是十二岁就有了……”
他突然顿住,见叶初雪看过来便只是笑。
“有了什么?”她明知故问,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又安然枕在他胸口哼着歌。仍旧是那首在日月谷唱过的《采莲》。
平宗听着听着,若有所悟,忽然问道:“叶初雪,你不愿意回去,是不愿意住在宫中吗?”
她的歌声顿了顿,随即道:“之前乱说,你别当真。”
平宗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他知道这班铁卫都是极其亲信之人,若非真有大事,否则不会来打扰。只得披了衣起身去开门,不妨门外站的居然是楚勒。
叶初雪在他起身时便扯过裘毯盖住身体,只听他叫了一声楚勒,因为之前听说楚勒一直在南边,不由牵挂,坐起了身。
一时平宗回转,看着她的目光竟然有些躲闪。叶初雪只觉得心不停地沉了下去,不由牵住他的手问:“出什么事了?”
平宗没有立即回答,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换了一种和缓的语气低声道:“罗邂在凤都称帝了。”
叶初雪眨了眨眼,像是没有听明白他的话,问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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