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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声旋转即响起,玄忆着素白印有梵文的布衫,慢慢走进祭宫。
冥霄躬立于一侧,手奉无根之水,洒于君王步履及处。
那水,纷纷扬扬地洒落间,绯颜同样一袭素白的纱裙,立于挂着梵文经幡的殿侧。
“吾土安泰。”她以最平静的声音说出这句话,纤白的双手覆于额际,慢慢跪叩在冰冷的金砖地之上。
“平身。”
随着帝王口中说出的这句话,殿门关阖闭起。
一并隔断,那铺天的钟鼓之声。
绯颜起身,跟在君王的身后,向殿内行去。
殿内,除供奉列祖神位之外,正中置着一明黄色的蒲团,下首则是她草褐色的蒲团。
此后的三日,每一日,她将在此颂度经文六个时辰,玄忆则需在经文中静心的祈告。
一应外界的事物都不会再打扰到他们二人。
这三日,除了每日的斋膳会由专门的宫人递送至殿前,其余,惟有喧天的钟鼓声为伴。
绯颜盘坐在蒲团上,今晚,她的妆扮几乎同庵里的姑子差不多,青丝冠束在顶部,清丽秀美,愈发在她倾国的姿容添了几分的仙姿风骨。
她静静地坐在那,以往的十五载,有十五名女子,也是坐在和她相同的位置,陪着,眼前这名君王,度过人生最后的三日吧。
她知道,惟有摄心术方能让那些女子安静地度过这三日,否则,没有一个正常的人,面对死亡,会心无惧怕。
除非,那人的心,已经死了。
譬如现在的她。
纵然心死,颂经祈福实在是最枯燥乏味的事,她手捧着经文,字字念下来,仅觉得愈来愈涩晦莫名。
不是,没有心了么?
为什么,竟会没有办法遏制那种浓浓的涩意呢?
每一念,随着呼吸的吐出,于他的,在空气里纠缠时,她没有办法遏制,越来越浓的涩意。
这种涩意,轻易地,就弥漫到她的眸底,洇起朦胧的湿润。
“不必念了。”他淡淡地启唇,语音里不辨任何的情愫。
殿内的空气,很是窒闷,哪怕,围着他和她,放了六盆冰块,都只让人觉得窒热无比。
“是,皇上。”她轻轻应道。
玄忆的目光有片刻移到面前这名圣女的脸上,她低垂着螓首,额发齐整地遮住她姣美的脸颊,仅能看到羽翼般的睫毛在琼鼻上投下一道阴影。
每每凝着她时,心里那种熟悉的感觉会愈来愈浓,他不知道原因,只知道,这名圣女,真的,有些与众不同。
不仅是因为那张,美绝的脸。
再美,于他的心里,不过是俗粉脂艳,比不上,他的婳婳,傻傻的娇笑。
“为什么愿意做祭天的圣女?”
他问,犹记得那晚,面前这名女子绝然请命为血祭的圣女,这种绝然是凌于生命之上的绝然,她的不怕死,着实又象极了婳婳。
因着她的请命,其余尚活着的五名秀女方免于祭天。而,婳婳的心,也是常柔软到,只顾为他人考虑,嘴上却硬撑着说,那是为了她自个好。
但,对于祭天,他记得更清楚的是,婳婳对此一直是极为反感的,亦是在那一次,面对他残忍的一面,下定决心的她告诉他,哪怕帝王之道是孤寡之道,她也会陪着他一起走下去。
除非,他先放手。
可,如今呢?
他没有放过手,一直以为自己牢牢地握住她的手,直到突然收手时,才蓦地惊觉,伊人的手,早已不在他的手心——
失去她的日子,一日一日度过来,是多么的难耐和煎熬,惟有他心里清楚,却是说不得的。
只能放在心底,夜复一夜的,忍受思念的蚕食。
即便,当时所有的证据都告诉他,是林婳害了林蓁的孩子,他都不会相信。
源于,也是在那一次,他答应过她,不论什么时候,都会相信她!
如今,或许已没有如今——
无论信或者不信,对于如今失去她的他来说,再没有任何的意义。
“因为,或许能换得这场天劫的平复,所以,我愿意。”她略抬起螓首,轻轻道。
她的声音很甜,甜柔得,仿佛世间最美好的蜜糖。
属于他最甜的那一刻,是在镐京的街头,从婳婳的唇上,品到那一串残留的冰糖葫芦的味道吧。
真的很甜,他永远都会记得那种甜,是随着唇齿缠绵,一丝丝沁进肺腑,然后,浑身每一处,都能回味到那种甜美。
仅属于,记忆里,婳婳的甜美。
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傻气的种种,看似柔软无痕,实是用最锋利的刀,深深地雕刻入他的心髓,融进他的骨血,让他再没有办法抹去。
因为,那是刻进髓,融进血的唯一。
绯颜望着眼前的玄忆,他的眸华里仍旧蕴着那曾令她心动的桃夭灼灼,可此时,这份灼灼,应该仅是由于她的这张脸吧。
果然,哪怕他坐拥后宫无限的美色,还是会对新鲜的绝艳女子失神。
譬如,之前的莲妃,再之前,那个傻蠢的墨瞳。
呵呵,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真真,是讽刺的。
她的手不自禁地抚到袖中的那瓶销魂散,只要,轻轻地打开,那么,一切,就会变得很简单。
他会借着这媚药顺理成章地占有她,而她的身份,却是献给上苍,最神圣的祭品。
于是,他玷污了这份圣洁,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他负她在先,她这么做,有何不可呢?
但,手触到那瓶子,还是没有办法把它拿出来。
隔着薄薄的纱衫,能觉到紫花瓶的冰冷,冰冷到让她的手指在这瞬间有丝麻木,这丝丝的麻木,使她的指尖,轻轻地,滞了一下。
在这滞怔间,他的声音再次轻柔地响起:
“若以你的血,仍换不来天劫的平复,你的死,岂非是毫无意义的?”
玄忆慢慢地说出这句话,凝着眼前略抬眸华的女子。
她的手随着这句话,不再麻木,终是松开触到紫花瓶的手:
“民女不会去想这么多,毕竟,血祭后,天劫会否因民女的血所平复,已经不是民女所能看到的。民女仅记着,祭天是民女诚心所愿的即可。”
这句话,脱口而出时,她没有半分的犹豫。
她并不是一个为了苍生愿意放弃自己生命的人,她相信,自己绝不会豁达到这般地步,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哪怕没有心后,她仍旧是一个绝佳的戏子。
他凝着她,眸光愈加的深邃,落进她的眼底,仅化为心底一抹讥诮的笑意。
难道,他这么英明的君王,也会被她的假仁假义打动?
可见,他曾经因她而有的那些感动,也全然是假的。
因为,他的感动,是那么地廉价,完全不分真伪,一个帝王,岂会有这么廉价的感情呢?除非,那本就是虚假的。
可惜,彼时,她对他说的,皆是出自肺腑的真话。
这宫里,最要不得的,就是真话呀。
她却还以为,许君以真,必还以诚。
低垂螓首,敛去此时眸底再也无法掩饰的厌恶之色。
她不喜欢他用这种眼神看着此时的自己,他是看着她,还是看着这副倾世绝尘的容貌呢?
玄忆依旧深深地望着她,虽然方才她说的是不同的话语,但说话的神态,只让他想起婳婳。
许是连日来的疲惫所至吧,否则,他怎么会把眼前这样一个与婳婳毫无相关之处的圣女,误认错是她呢?
不,或许,是有一点相关的。
也是那一点,始终悬在他心底,挥之不去。
恰在此时,天际忽然闪电划过,撕开夜的暗墨,紧接着,一道响雷轰炸于穹空,绯颜的心随着这道惊雷,重重地坠了下去。
今年,这是第一次打雷。
本来以为,随着连日的绵雨,这雷,是不会再打的。
但,惊雷,还是如约而至。
她,最怕的,就是电闪雷鸣。
手心里,顷刻沁出绵绵的汗意,正在此时,他的声音缓缓响起:
“替朕取一本心经来。”
绯颜仓促的起身,便逃似地往一侧的书架子走去。
太和殿的祭殿是挑高的设计,是以,书架子靠在最右侧的墙边,也是高高的六层,需沿着一旁的小梯子爬上去,小梯子,虽不算很高,也有六层的阶梯。
幸好,他让她去取经书,否则,她定难掩饰刚刚的惧意。
她自然不愿意她如今的窘迫落在那人的眼中,这无关乎她是否胆小,而是,昔日,在南苑,墨瞳亦是怕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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