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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玦继续翻医书,也有很多人来向他进献名医和偏方,御马监的李总管说终南山有个气功大师很会治病,他家里十岁的弟弟生了怪病,肚子里长了东西,像怀了十月的胎似的,到终南山去被大师灌了半天的气,到晚上人就恢复原状了。沈玦派了五个档头快马去请,夏侯潋本想说这就是骗人的,他跑江湖的时候见多了这种人,可见沈玦一脸坚持,还是妥协了。大师给夏侯潋灌了三天的气,这三天沈玦好吃好喝地招待,府上宴席顿顿是山珍海味。大师想见识京里的优伶巧伎,沈玦破天荒往府里进了女乐。
第三天正当灌气的时候,夏侯潋又发病了。他躺在青纱帐里不省人事,沈问行静悄悄地走进来告诉沈玦,番子查到大师是李总管的远房侄子。
沈玦什么也没说,只让沈问行出去。他撩开帐子坐在夏侯潋的chuáng边,俯下身听他静谧的心跳。不知怎的沈玦就落泪了,泪水沾湿了夏侯潋的衣襟,留下浅淡的印迹。他想这的的确确是报应,是他作恶太多,天爷要罚他,把夏侯潋送回他身边,却要他眼睁睁看夏侯潋死掉,像握在掌心的砂砾,握得越紧失去得越快。
他掖了掖眼泪,直起身来,正好看见夏侯潋腕上的菩提子。他摩挲着冰凉的珠串,想起从前在宫里等待的日月。他曾满怀希望地期待和夏侯潋重逢,一遍一遍数着菩提子祈祷夏侯潋从杀场平安归来。如果从前佛可以应许他的祈愿,现在可不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向小皇帝告了假,驱车到芦潭古道。一路香尘细细,柘树森森。沈问行以为沈玦要去广灵寺上香,正打算让厂卫下去清道。沈玦拦住他,道:“清了路,会不会让佛爷觉得我不够诚心?”
沈问行愣了一下,摸着脑门道:“不会吧……”
沈玦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径自下了车。沈问行想说这才到古道口,离广灵寺还有好几里路呢。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却见沈玦孤身站在天光下,对着广灵寺的方向,撩袍跪了下去。
古道上车马不多,轧轧地从沈玦身边驶过,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三拜九叩的人。沈问行呆呆地望着沈玦,甚至忘记了阻拦。那个孤绝的影子匍匐在尘埃里,一步三叩首,向着渺茫烟尘里的佛音前进。
“爹啊,您这是做什么?”沈问行这才醒过神来,跳下车跪在沈玦旁边哀求,“您说您这是……这要是被旁人瞧见……”
沈玦一声不吭,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继续前行。沈问行跪在原地看他慢慢往前走,网巾在叩首的时候松了一点儿,几根发丝垂下来,黏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清冷的天光下,他的脸上无悲无喜。
沈问行终于明白过来这个人是拦不住了。他要一路磕上广灵寺,乞求佛爷救那个病重的男人。沈问行叹了一口气,转回车上拿出油纸伞,撑在沈玦的头顶。厂卫们默默跟在后面,没有人吭声也没有人再劝。长长的古道上他们像一列缓缓挪动的蝼蚁,在尘埃和霜风里静默着前行。
日头上了中天,进香的人慢慢多了,有人看到了沈玦,停下车马伸出脖子来看。厂卫的曳撒和冰冷的刀鞘驱逐不了他们,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行脚的贩夫,也有王公贵族,有人认出了沈玦,发出一声惊呼。
窃窃私语像蝉噪此起彼伏,沈潋病重的消息悄然传递着,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兴味盎然。沈玦充耳不闻,兀自磕头。额头叩地,声声钝响,他的脸上沾染了泥尘,素来洁净的曳撒也染上污渍。磕到不知第多少个,他额头上终于破了,鲜血在地上印下夺目的红印。红印随着他的步伐绵延出去,像盛开的红莲,承载着无尽的悲苦。人们下意识地让开那道血迹,没有人踩在那上面,于是人群中分出了一条线,沈玦拉着那条线一直往前。
天光下一切都是模糊的,他一次次跪下,一次次叩首。手脚发疼,最后变得麻木,痛苦像隔了一层,他失去了感觉的能力。他在心里默念夏侯潋的名字,仿佛这三个字里藏了力量,让他不知疲倦。
梵音近了,呢喃着从远天传来。沈玦终于磕到了山阶脚下,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到了!到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沈玦并没有停下。他再次矮身跪地,额头叩上台阶,一朵红莲在爬满青苔的石阶上绽放。人群终于静了,他们默默地看着那个男人一级一级爬上石阶,向着天光尽处进发。人们望着他的背影,跟随着他缓缓移动,忽然觉得他不再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东厂督主,而是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凡人,一如芸芸众生。
日头西沉,远山溶入huáng昏,暮色笼罩在人群的肩头。沈玦的脸苍白得可怕,手和脚都在颤抖。他伏在山阶上喘气,抬眼望去,层层石阶向上绵延,消失在一片霞光中。有人忍不住喊:“厂公,别跪了,够了!佛爷看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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