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白鹿仰面躺在柜台上,望着低矮天花板的污渍斑斑点点。
肮脏粗糙的店面环境是他有意保留的:这种专供二手买卖的店铺看起来越破落,客人便越觉得老板抽成不高、占到了便宜。
【核心还是[寿娘]这个老太婆。不知道安本是怎么在观想时被她联系上的?】
现在的推断中,[三位一体]的伪仙里只有[自我]寿娘离方白鹿最近--也给他闹出了最大的麻烦。
她究竟是以什么形式存在,方白鹿缺少头绪:
[星官]到底是怎么个东西?
如果能够观想,或许才可以有个答案。
一份微机道学研究会签发的使用许可、一台足以联入显应宫独立网络的观想机、一张注入用的丹法磁盘。
【有这些,就足够用观想跳过前两层解析、完成[百日筑基]。】
对于方白鹿来说,或许还需要其余的一些小配件--比如转换接头,用来联通转换神经电极片与灵窍管线间的格式差。
这便是没有植入灵窍的麻烦之处。
但与练气相比,他更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每个人在观想时,都可以听到[来自群星的声音]吗?】
在他看来,观想机的存在本就是件多余甚至诡异的事:
丹法如同驱动,是灵与肉的润滑剂;只要植入义肢便离不开它。用丹法修行,为什么还要再通过观想机才能去芜存菁、提高解析度呢?这简直是多此一举。
就像那些开放给平民的一、二层丹法--直接循序渐进,逐步注入安装更高级的丹法不是更方便吗?
按安本诺拉与苍阳子的说法,这是因为成道之路不可计数,每个人所需的丹法都独一无二。
【怎么可能?难道把每个练气士的高深丹法都量身定做么?】
方白鹿在石油塔顶的交谈后,也有过自己的猜测:
是地外殖民地--如果它们存在的话--才拥有高等的练气技术,只能通过观想机获取吗?那自己与其余地球上的人们,真的都是已被抛弃的遗民。
这种猜测无从证实,只有真正开始观想才会有个解答。
【但许可下来没那么快,就算现在走了后门也一样。加上七七八八的准备和安全措施,还要等上好久。】
而且...安本诺拉还处于寿娘的控制之下。虽然三人达成短暂的同盟关系,但实在过于脆弱。
若是可能通过观想窥见寿娘的隐秘,安本诺拉就算永远搞不定研究会的许可也不奇怪。
自己之前提出要求时,还没仔细考虑过仙人[三尸]间的关系。现在看来,倒没有那么容易完成了:
【不行,还是得靠我自己的资源。】
时间紧得很,多上一分信息便多一分手段。
方白鹿坐起身,仔细在脑中挑拣着其余可用的门路--
长期的观想修行虽然需要研究会颁发的许可,但单单一次的观想他还是有办法的。
【等等!差点忘了,除了这还得准备其他后手。】
方白鹿一拍脑袋--自己差点忽略了另一件要事:
不管这伪仙分成三份还是三十三份,最终都会有合而为一的办法。
根据安本诺拉的说法来看,这重组的奥秘多半便是泛亚军工也在寻找的[羽化歌]。
【如果能先人一步,把这东西搞到手的话...不管是拿来要挟还是交易,都多了点回旋余地。】
方白鹿回想之前安本诺拉所给出的描述:
[它是仙人三魂七魄其中一魄的模拟,是唤回仙人意识的密钥--常人的大脑完全无法承载。]
他从堆放杂物的抽屉中掏出一片磁盘,连上手中的[墨家子弟]。
这是从论坛上的术数高手那买来的,据说是将[子平八字]与[皇极易数]合参后捣鼓出的好东西。
其中门道他也不太了解,只知这玩意算起财运来顺手得很。而方白鹿只用它来做一件极为朴素的活计:观察爬取吉隆坡内小型店铺的进出货情况,以作为判断最近市场需求的依据。
“唔。[异芝堂]紧急进了些胆碱酯酶抑制剂和受体拮抗剂,就在这几天。时间倒是对得上。”
这两种都是用来改善精神状态与认知能力的药物。植入脑芯片--通俗点的叫法,便是[外识神]--所带来的副作用,便需要这些药品来抗衡。
比如常为自己跑腿的货郎kc,便把多奈哌齐当饭吃来稳定神魄;以免在四十岁前就因为被胡乱擦除记忆而得个老年痴呆。
其他药铺的库存情况依旧平稳,独独这家[异芝堂]有了波动。而且它在之前一直没有这方面的库存需求,如果不是忽然出现哪种吸脑髓的鬼怪作祟...
方白鹿敲了敲平板电脑的屏幕:那么因读过[羽化歌]而脑损伤的人,很可能便收治在这里。
他打开这家药铺的官网,那是个华丽得甚至有些腻人的页面。
率先弹出的是幅对联,搭配着喧嚣的鞭炮与舞动的锦旗:
[囊中悉系延年剂,架上都盛不老丹。]
【这种小药铺子的竞争真厉害啊,广告词都换新的了。以前的对联上一般都写[但愿世间无人病,何愁架上药生尘]之类虚情假意的玩意。】
方白鹿继续向下翻动,寻找着其余的蛛丝马迹:诊费倒没有上涨,可也是一如往常的敲骨吸髓。
发现这种将对金钱欲暴露到台面上的细节,方白鹿沉吟了一会:
【虽然我也知道装可怜来免费骗情报,多半行不通...可兜里也没钱买啊。】
但采集[羽化歌]这事,也未必需要由他亲自动手来干:
既然听过、见过、领会过的人都承载不住其中的信息,那方白鹿更不会去冒这个险。
【算了,店里还有个商业间谍可以抓出来用用。】
常人的大脑无法承载[羽化歌],但精怪的模拟神经网络或许会有不同的结果。
更重要的是...
【如果苍阳子那家伙在小黄这还有什么后门,看了那[羽化歌]说不定会直接升天。】
想起一颗“芳心”全系在自己身上的练气士,方白鹿头疼又心烦、手汗都气出来了。
他胡乱地抓动头发,抹去手上的湿漉:
自从制止不住兆吉子的刺杀后,苍阳子的行踪便已消失;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回来,用更强悍的“诚心实意”邀请自己抛弃凡躯。
他切出浏览器,打开另一个应用。方白鹿活动活动手指,在平板电脑绽出的全息键盘上敲击:
[小黄,情况怎么样了?]
[主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黄五爷可想死您老人家了!]
各色字符积沙成塔般组合成滑稽的狗头,狗嘴中伸出一根巨大的舌头猥亵地舔动,带给方白鹿活灵活现的恶心感。
【这种小动画都做出来了?把这黄狗再放养一段,我都能开家公司了...】
他哭笑不得,十指在全息键盘上舞动:
[别舔了!报告下有没有情况?]
还被公司文员藏在红灯区宾馆里的[指节],是方白鹿关于仙人肉身仅有的独家情报。
但在手头专业性人才捉襟见肘的情况下,也得分个轻重缓急。
[小眼镜儿估计是加班呢,黄五爷都没见他回来过!目标就是老样子,傻站着不动。]
白色的字符在黑底中流动,惟妙惟肖地雕出空旷房间中的小人儿--黄五爷在一旁还附上了红外拍摄的视频交相比对,以炫耀自己新开发的功能。
【唔...也找不到别的法子保存[指节],还是先把[羽化歌]弄到手吧、】
方白鹿将[异芝堂]的相应信息发送过去:
[你先帮我干个活,再回来盯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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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白鹿抬起头:店外的霓虹华彩,此时已被白昼的阴沉深灰所替代。他最后还是没能得到睡眠的空闲,坚硬的柜台板硌得他背部发疼。
派黄五爷去做任务之后,他便动用自己的渠道与资源寻找可供临时使用的观想机--经过一上午的忙碌,方白鹿终于将一切准备稳妥。
他踮起脚尖,做贼似地从楼上拿下几袋营养液,摆在柜台旁。
【免得这两个家伙起床找不到吃的,胡乱到处翻。】
至于两位刚入职的员工--不,有一位还没面试--依旧呼呼大睡,令方白鹿着实有些羡慕。
不知不觉,方氏五金店也多了几名员工:值得庆幸的是,新和黄五爷基本不用吃东西;二妮的饭量则还看不出来。
【就算再能吃,总不至于把我这店铺给吃垮了吧。批发营养液的时候,让人家多送几根吸管的事。】
不需要独自一人面对问题,也多少令他日日紧绷的心放松了些。尤其是危机四伏的现在,再嗑药扛过焦虑可就要有耐受性了。
【放心,日子过得还不错。】
方白鹿轻轻拍了拍墙壁,向暗层中的追思盒传达自己的感怀。
他跨过睡得滚出床垫、流着口水的二妮、扇开新吐出的浓重烟雾;接着尽量轻缓地推开店门,免得把他们吵醒。
此时已是正午,整座城市都陷入了沉睡。
方白鹿在雨鞋里塞上了一层泡泡纸,硬鞋底对还未恢复的双腿来说简直是上刑。他拖着酸麻的下半身,穿过街巷组成的迷宫。
按照联系人所给出的地址,他走进一栋再寻常不过的握手楼。
“3座402...”
他沿着门牌寻找,在走廊的深处发现了目的地。
方白鹿拧动把手,安全门应声而开--这是一场无接触交易,观想机的物主为他留了门。
这是间牢笼般的斗室,居中摆着张可供蹲坐的塑料矮脚凳。一台硕大无朋的观想机,则是这房间的天花板--
几封邮件、短讯与进货时的小小折扣,为他从朋友的朋友那换来了这短暂的观想机使用时间:
独属于中间人的神通。
这种旧型号的观想机不记名、也不需要许可。它们本是微机道学研究会筛选会员的老手段,用一次性的观想来对[仙缘]、[根器]、[道骨]等乱七八糟的天资进行检测。
【后来学聪明了,查查账户余额就基本知道能修行到哪一步。】
它们留存得不多,平日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虽然还能连得上位于显应宫的主机,但却无法提高丹法的解析度--每个使用者,都只有一次机会。
也正是因为它现在鸡肋般的存在,才让方白鹿得以低价使用。
方白鹿脱下雨衣,随手挂在一条弯成弧形的神经管线上:
将这台观想机出租给他的物主很贴心,还按照他的嘱咐准备了转换头。
他深深地吸气,压下搏动得愈发激烈的心跳。
会有天仙从信息之海中升起,授予自己长生之术吗?
还是某种来自地外殖民地的[星官],前来迎接他这个远古时代的遗老呢?
甚至只是粗糙的交互界面,与字符化的百分比注入界面...方白鹿没带丹法,这估计不可能。
【信息之海里的天仙?海鲜?哈哈,哈。】
方白鹿想起一个蹩脚的谐音梗,可也安抚不下自己的紧张。
他扯下观想机的神经管线,连上转换接头:
“我以前那么爱玩手机,等等说不定测出个[先天剑体]之类的玩意...”
他嘴里碎碎叨叨,把神经电极片在两侧贴好。
虽然只是一次还未搭载丹法的试链接,但即将迎来的全新体验总是令人忐忑:更别说或许能够以此窥见某种世界的真相。
从巨大机器垂直延下的神经管线正一格格地亮起,通向颈后的转接头。
光线从两边太阳穴的电极片上绽出:观想开始了。
他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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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很安静。
之前踏进握手楼时,粗劣隔音墙中传出的呼噜、磨牙与梦呓逐渐消逝,就像被调小的广播频道。
本透过眼皮传进视网膜的微微光亮,也被全然的黑暗所替代。
不同于穿越信息之海时的无明体验,方白鹿重新睁开眼时--一切都已改变。
没有想象中华丽的天宫与洞天福地的异景、1与0的幕布也未在眼前展开、甚至不是在一片空无中与宇宙的星团相连。
...
低矮污浊的天花板,一排排的货架充塞着本就狭小的空间。乱七八糟的残次货物堆满其上,甚至随手丢在粗糙尖锐的水泥地,弧光灯为它们镀上一层暗黄的光膜。
这是一间破烂的店铺。
在诸多设想中,他从未猜测会见到这番景象。眼前的画面清晰可辨--方白鹿对这里了如指掌,那是独属于家的熟稔:
方氏五金店...
但,店里并非只有他一人。
柜台上竖着个小小的支架,嵌在其中的手机吵吵闹闹、机身不时传出一阵阵的哄堂大笑。
有个男人躺倒在柜台后的躺椅上,指间夹住燃着的香烟。他摇晃着躺椅,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中不知是综艺节目,还是情景喜剧的东西。
方白鹿抬起视线:
躺椅背后没有刚刚刷上、颜色突兀的白漆;也没有[和气生财]或是其他的字样--
有人改造了墙壁,将它做成了某种自己辨认不清的东西。
是祠堂?还是祭台、灵龛?
向内凹陷的嵌口里用玻璃柜门隔开,暗红的灯下摆着几样物事:
两柄斜靠着的长刀,一柄刃体居中断去、一柄色作金红,边发着喃喃的模糊人声。
一个遍布磔痕、坑坑洼洼的半脸呼吸器--似乎被改制成香炉,口中飘出条条白烟。
角落有颗毛皮似乎被高温烧得焦黑蜷曲的动物头颅,滑稽地戴着黑框的玳瑁眼镜。
那祭台似的玻璃柜分成三层,再往下的便隐于无光的暗中--
在墙壁的顶端,斑斑驳驳的黑底屏幕正跳着亮红色的字样:
[非卖品。概不出售,请勿询价。]
下边还有一列:
[诚挚怀念本店十佳...]
后面的字句被香炉的烟雾所遮盖,方白鹿看不清晰。
是什么呢?
方白鹿没有细想。他不敢细想,他害怕了。
这不是过去的情景重现。那副黑框眼镜方白鹿还认得,是自己送给慈悲刀的生日礼物,以让他显得更斯文一些。还有柜台上架着的手机...
【幻觉,是提取我记忆做出来的!】
方白鹿想发抖--心底的深处告诉他,没有谁能在短暂的时间里构建出如此真切的场景。
似是才发觉有客人上门,店老板从躺椅上爬起身。
他走近柜台,用右手敲了敲柜板,发出金铁交鸣般的脆响。
那是条处于报废边缘的义肢,满布缝隙与缺口、活动时发出吱吱怪叫;刺起的皮肤碎片却白净异常,像是用某种温玉锻出来的。这手臂太过纤细,与这店老板的身体比例毫不协调。
【那不是玉。那是特种陶瓷,很贵的。】
方白鹿当然认得出来:这只手掐住过自己的脖子,也为他击飞过索命的敌人。
店老板从柜台上随手拾起一根烟,把滤嘴对准柜台敲了敲。他举起五指长得诡异的右手,把烟卷抛进嘴里叼好;接着用还燃着的烟尾巴将新烟点起:
...
买什么?
...
并不是话语、也非文字、甚至没有什么神秘的声音从心头响起。
只是面部表情与肢体的细微转动,便让方白鹿明白了这店老板的意思。
是某种逆向的冷读术?方白鹿不知道。
他只是站在原地:店老板的脸,他每天都会在镜子与手机屏幕上看到。
多了些伤疤与瘢痕,但谁会认错自己的脸呢?
嘶--
店老板嗦紧两颊:烟头的火红飞快向滤嘴凑近,所到之处都成了干涩的枯白。
他从鼻孔吐出两条白龙,伸手将大半段的烟灰拂到地上:
...
喔,我以为是谁呢。
...
[你他妈是谁?!这里是怎么回事?]
方白鹿想高声喝叫,却一句话都吐不出来--在这次观想之中,他似乎并没有言说的权限。
店老板竖起食指朝头顶的天花板比了比,第一次开口:
“安得普赐鼎中丹,醍醐灌醒痴愚辈。”
他收回手,敲动着脑袋:
“遇到困难的话,记得早点用啊。迟了就亏老本了,傻逼玩意。”
这嗓音有些耳熟,却又似是而非。
意料之中:由于骨传导的缘故,每个人首次听到自己的声音时都会感到陌生。
【头是怎么...】
虽然脸孔还可辨认,但店老板的头壳几近可怖之能事。
颅骨已失去了弧形,无毛的头皮上遍布怪异的凸起与凹陷,像是被捏坏的易拉罐。
店老板把燃红的烟头按进掌心搓动,那儿焦黑的瘢痕组织鼓出一个小包:光是瞄上一眼,就有些感同身受的恶心与疼痛。看来,这是他所最常用的灭烟器。
他望向方白鹿,继续吐出不明含义的语句:
“计算中没有上帝和神仙,只有拉普拉斯的妖。”
方白鹿不喜欢他的眼神--自己在镜子中,从没见过那样可悲的双目。
“还有,观想机别装在店里。吊顶扛不住。”
店老板再没说话。他坐回躺椅,继续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中的某种喜乐场面。
方白鹿向后挪动几步。接着他转过身,逃跑般地离开了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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