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着膀子伏在毛茸茸的毛巾上,胳膊像扭脱了似的,松弛地伸出去摆在身边,方自归脸朝下扎进了按摩床里。
浅黄色的地毯上,有一小块黑色,像是被香烟头烧焦的痕迹。
走廊里传来有人小声唱歌的声音。阿莲从按摩床的一侧走到另一侧,灯光在地毯上投射出斜斜的影子。
方自归继续跟阿莲套近乎,继续想办法,为最终能够自然地说出那句话做铺垫。
“阿莲,你初中都没毕业,而你前男友是大学生,你们怎么会在一起的?”
“其实我前男友是研究生。”
“哇噻。”
“偶然认识他,然后他追我的。别看他是研究生,还比我大五岁,但是我们刚开始谈的时候,我还觉得他思想幼稚呢。”
方自归心想,看来阿莲的不简单,自己估计得还不够。
“我很好奇了。你觉得一个研究生幼稚?”
阿莲一边按摩方自归的背部,一边说:“是幼稚,可能是因为……我毕竟在社会上经历过好几年啦。比如说,他工资低,我就跟他说,你看,像我这种没学历的人都比你工资高,不应该这样子的。我劝他要么跟医院提一下涨薪,要么换个工作。他跟我说,你不懂的,我们学生物的工资不可能高的。”
阿莲走到按摩床另一侧,接着按摩,然后接着说:“我一直鼓励他,他不相信,后来是我坚持叫他辞职的。辞职的时候,其实我们很穷,穷到连被子都买不起。大冬天晚上冷的要死,怎么办呢?我们把所有能盖的衣服都拿出来盖在被子上,就这样穷。一开始我们是群租房,早上上厕所都要排队,都憋着上不了的那一种。上厕所啊刷牙啊常常排不上号,快迟到了就很焦急那种。他就说,再也不想住群租房了。我说你有这个想法,我们只能努力赚钱啊。后来靠跳槽涨工资,我们终于可以租一个独立的一室户了。那个一室户有些破,下雨天还漏雨,但是我们觉得已经很幸福了,因为厕所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后来再有一点钱,我们搬到一个新装修的一室户,慢慢向好的方向发展。他给我画的蓝图也是将来的生活超美好啊!”
“就是你前男友的事业慢慢上轨道了。”
“对,他虽然幼稚,聪明还是聪明的。”
“你怎么看得出来,他很聪明?”
“只要放假出去玩,他带我去的地方,不是图书馆就是学校。在图书馆,他看他的,我看我的。在学校他会让我在实验室里坐着等他呀,我就看一看呀,看他怎么弄啊。他还用显微镜给我看看他培养的细胞。他们做的细胞啊,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是推销给医生的,渐渐的医生也是非常信任他,他就攒了他的人脉,他的圈子。”
阿莲停顿了一下,给方自归的背部重新抹上一些精油,“他也去复旦啊什么的一些地方讲课,遇到一些很牛很厉害的医生。后来,有个老板觉得他不错,想和他合作一起开公司。他人比较胆小,不太愿意去。那个时候我还劝他,我说,你跟他做你没有任何损失,人家出钱,你出技术,即使不成功,你学到的是经验,你一定能得到一些东西。没什么呀,去干嘛。我就鼓励他去。期间他也老是跟我抱怨,苦啊怎样怎样的,我也会给他疏导啊什么的,慢慢的那个公司有起色了,后来收入也多了嘛,生活也慢慢慢慢变好了。可是也就好了几个月,就是上个月,我跟他崩了。”
“听上去,你们在一起很久了,怎么就崩了呢?”
“今年我二十三了,我这个年龄不结婚,在我们农村都算老姑娘的。我前男友经济上好些后,我就提出来结婚,他也答应了,都和我父母约好了回陕西正式提亲。可是就要回陕西前,他突然说他还没准备好,说事业刚有起色,再奋斗几年再结婚。我对他太失望了,就主动提出了分手。”
“是不是他事业有起色以后,开始嫌弃你了?”
“我不知道。我以前还问他,我说,朋友问我了,说我跟你学历差异这么大,会不会有隔阂啊?他说,怎么可能?我回家又不跟你讨论学术,我只跟你聊聊生活上的事情。他嫌弃我?我还嫌弃他呢。他长得很丑的,我们俩很好的时候,我不嫌他丑,但是我的亲戚、朋友都嫌弃他,老在我面前说他多丑多丑,说我怎么下得去嘴?就类似这种话。”
“我怎么听下来,觉得是你前男友忘恩负义呢?”
“我们俩好的时候,我考虑很长远的,我都考虑到了孩子的户口。他没有上海户口的,他研究生毕业后回了老家,在老家晃了一年多找不到合适工作,又回上海的。我就想啊,孩子将来上学要户口啊,我们都商量出了一个方案,就是他去读博,博士毕业户口问题就容易解决了。我们连博士生导师都已经联系好了。”
“诶?去年吧,上海建设什么社会主义人才高地,只要本科生就可以落户。你前男友是研究生,怎么会搞不定上海户口呢?”
“去年我们还没想这么长远的问题呢。而且去年的时候,他的工作是打零工的性质,也没有一个正式单位,要申请落户恐怕也不好申请吧。今年呢,想结婚了,想到户口的问题了,可今年上海户口政策也变了,现在就是研究生也不容易落户了呢。”
方自归想起来了,人事经理是说过,本科落户上海的政策执行没多久就取消了,现在变成了积分落户,即使是研究生也要等很多年,攒够了积分,才能落户了。自己前一年以本科学历轻松拿到上海户口,只能说是抓住了历史机遇期,还真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他爽约不去见我父母,我就决定和他结束。”阿莲接着说,“不争取,不勉强,不挽留。随他去吧。”
“忘恩负义!”方自归趴在那儿恨恨地说,“我最恨忘恩负义的人。你前男友是个玩恩负义的王八蛋!”
“这就是我的命吧。不说这个了。”
阿莲揉好了方自归的后背,就默默地在方自归的后腿……不,应该是腿后,腿的后面,开始做按摩。又按摩了一阵子腿,阿莲打破沉默道:“哥,你也是学生物工程的,你也培养过细胞吧?”
幸好方自归这时趴着,脸埋在按摩床的床洞里朝向地面,否则,他此时的一张大红脸被阿莲看见,非让她看出破绽不可。
“哦,培……培养过细胞的。”方自归脑筋飞转,觉得在生物工程和培养细胞这个方向上,不能让阿莲再深入了,“你的初恋,复旦那个,他是学什么的?”
“学材料的,在复旦读博士的。”
“哈哈哈,”方自归乐了,紧张气氛大为缓解,“你找得都是高端人士啊!”
“不是我想找,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碰上。就是缘分嘛,不是我刻意要去找。哥,背部做好了,你翻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