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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 女战俘的遭遇 > 默认卷(ZC) §第三节

登陆艇顺江而下,虽然走得很快,却远远达不到我们会背的“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速度。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我们的大兵舰还不如李白的小木船跑得快吗?学生兵议论纷纷。一位政治指导员立刻走到我们中间来打听:“有什么意见?可以向组织上反映。”

这使我们觉得很有趣儿。什么是“意见”?什么是“组织”?什么是“反映”?这些解放军的新名词儿,在我们的课本上和生活用语当中一个也没见过。真新鲜!

“你是不是问我们在谈什么?”我说。

指导员点了点头。

“李白出川,‘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他坐的是什么船?那么快!”李茶花见他不说话,又说:“你是指导员,就指导指导吧!”

指导员憋了个大红脸:“我不认识姓李的!他是什么人?你们对他有什么意见?”

茶花调皮地说:“是呀,谁认识李白呢?大概只有杜甫认识他。您还是去审问杜甫吧!”

学生兵大笑失声,李茶花大概又笑出眼泪来了。

“杜甫在船上吗?”指导员问。

我赶紧报告指导员;“杜甫不在船上。他大概是杜鲁门的亲戚,所以不敢参军,也就不可能爬到咱们的登陆艇上来。”

似乎终于找到了共同语言,指导员严肃地说,“杜鲁门是反动头子!他支持蒋介石打内战。这艘登陆艇就是杜鲁门给蒋介石的,被咱们缴获啦。现在开船的,还是原先国民党的海军人员,起义人员。刚起义嘛,思想包袱很重,大家不要给他们提意见啦!”

指导员走开以后,我们笑得更厉害了,因为大家还是不懂什么是“提意见”,什么是“思想包袱”。何倩又到我背上擂鼓,叫着“打死你这个杜鲁门!”

这时,艇上最大的干部杨政委笑眯眯地走过来,拉住何倩的手,半天不放,说道:“怎么能把自己的革命同志当成杜鲁门哩?你要打杜鲁门,很好!可是不能打周仲明呀。”

“哟,杨政委,您已经记住我的名字啦!”

“记得咯,已经点过三次名了嘛。我这个政委,十天之内保证把你们的名字记个滚瓜烂熟!你叫何青是不是?”

何倩使劲儿才把手抽了回来,“我叫何倩,青字旁边还有个单立人儿。”

“记住啦,何倩。你为什么单单要打他呀?”

“他演过杜鲁门。”

“你会演剧?在哪里演的?”

“在学校的大操场上,开营火晚会,演了个活报剧《新霸王别姬》,我演杜鲁门。”

何倩把话接过去:“我演宋美龄,辞别了蒋介石,飞到杜鲁门那里去乞求美援。”

杨政委不笑了,皱起眉头,“小鬼不要吹牛皮啰!解放前在重庆,你们敢演剧骂蒋介石?骂宋美龄?那还能活到今天?”

“这是真的!我们对你吹牛有什么用?”我被他激怒了,大声说着,扭头走开。还听见李茶花在说:“国民党的特务是要抓学生,可是抓不着!”

杨政委又哈哈大笑起来:“小知识分子就是喜欢往自己脸上擦粉呵……”

登陆艇的确走得不快,中午到达长寿,伙食管理员上岸去买了几担青菜;傍晚到涪陵,又有一批刚参军的学生上了船;继续航行,天黑的时候在酆都泊岸,由于没有航标灯,就不敢夜航了。

我们立刻上岸去玩。一则因为艇上太挤,航行时甲板上的风大,又冷,我们只能拥挤在大通舱里,席地而坐,腿都坐麻了,极需上岸去散散步,活动一下筋脉;二则因为艇上只有一个单人厕所,连小便都要排队,所以不能禁止大家上岸去解大便。这登陆艇的设计,根本不是长途运兵用的——幸亏如此,否则杨政委肯定不准我们上岸去乱跑。

“一小时以后上船点名!”杨政委下了命令。值班区队长又大声宣布:“这是铁的纪律!违犯纪律的要受批评,作检讨!”

可惜,我们并不懂得什么是“批评”,什么是“检讨”,就高高兴兴地上岸去了。

“酆都是鬼城!是有名的阴曹地府……!”

读过许多神怪小说的李茶花小声说着,一手拉着廖渝生,一手拉着我,既吓唬别人,又吓唬自己。

大家觉得非常有趣。酆都沿江的一条河街,根本没有路灯,黑乎乎的,只有一些店铺里昏黄色的小油灯象鬼火样地闪烁着,具有极大的刺激性。青年人永远喜欢刺激。我们拉着手,讲着吓人的鬼故事,向河街深处走去,早把杨政委和区队长的命令忘光了。

“你们知道鬼买烧饼的事儿吗?”李茶花出了题目,自己又不敢往下讲,“哎哎,还是让明哥讲吧……”

何倩也害怕。无论如何已经远离重庆了,而且来到了酆都!她推开李茶花的手,把我的手“夺”过来拉着她哆哆嗦嗦的小爪子,这才催一声:“讲吧!”

“有一个屈死的女人,装进棺材以后,才生了个孩子,”我确实知道有这么个故事,就正儿八经地讲起来,“真可怜!妈妈是鬼,儿子可是个活人呀,没东西吃,饿得直哭。鬼妈妈就拿着从人间带来的纸钱,在天黑之后,到酆都城里买烧饼,揣在怀里,带回坟墓的棺材里去给孩子吃。鬼妈妈每个夜晚都要出来买烧饼,不说话,放下钱,拿了烧饼就走……”

李茶花按捺不住了,便大着胆子接着往下说:“可是,卖烧饼的老头儿发现了破绽,白天算账的时候,数铜板,总有两枚是假的——不是铜钱是纸钱!邻居的两个年轻后生就给老头出了个主意,在柜台上放一盆水,不论谁来买烧饼,收了铜板就丢进水盆里,看它沉不沉底。这时候,鬼妈妈又来买烧饼了,还是不说话,拿了烧饼放下钱就走。老头儿把她的钱丢进水盆,不沉底儿,漂在水面上!把老头儿也吓死了!”

“不对!”我接着说,“老头儿并没吓死。他立刻叫那两个年轻后生跟着女鬼追了下去,一直追到那座坟头,还听见了坟堆里有小孩儿的啼哭声。第二天,他们邀集了十几个人一块刨坟,撬开棺材一看,小男孩已经会爬了!而他的妈妈,不但身体没有腐烂,脸色还跟活人一样。原来是她的魂儿到酆都城的阎王殿报到,阎王爷听说她的棺材里还有个儿子,大发善心,便允许她把孩子养大了再来作鬼。可巧,判官也是一副慈悲心肠,知道这女人是屈死的,阎王又没说明年月日,只说允许她把孩子养大,好哇,几年才算养大呢?十年十五年都行啊!所以判官就在生死簿上给这女人留下了很长时间的活口……”

何倩紧紧地拉着我,她这“繁漪”的丰富感情又掀起了波澜,哭声地说:“我知道了,阴曹地府也是善人多啊!这个女人那样疼爱孩子,她一定可以起死回生!”

为了满足何倩的同情心,我立刻说:“对啦!刨坟的人们正在吃惊,那个女人已经睁开了眼睛,又坐起来,紧紧地抱住了她的儿子!”

“也要感谢卖烧饼的老头儿!”

“当然,这个妈妈还很年轻呀,她可以帮助老头儿做烧饼,把欠老头儿的钱还上!”

“我看,干脆认老头儿当干爹!那孩子也就是老头儿的外孙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拼拼凑凑,给这伤心的鬼故事编了个皆大欢喜的圆满结局。

遗憾的是,我们在河街转了一大圈儿,也没发现一家卖烧饼的,更没有哪个柜台上放着试钱的水盆儿。返回登陆艇的时间却晚了一个多小时……。

上船之后果然受了很严厉的批评。值班区队长是位东北大汉,腰带上挎着一支用红绸子包裹着的小手枪,站在通舱的中央,声色俱厉地把我们训了一顿。然后,是杨政委讲话,的态度还是和蔼的,说今晚有一半新战士没有按时回船,现在十一点了,还有四个同志没回来,“我已经派出去一个班,上岸去找他们!也许要找一个通宵……大家想想,你们上了船就可以睡觉啦,那一个班的老同志要不要睡觉?我这个政委,还有值班区队长,能不能睡觉?大家要养成遵守纪律的习惯。你们已经不是学生,不是老百姓,而是革命的新战士了咯!……”

杨政委的讲话,听起来倒还入耳;只是那个值班区队长,凶神似的,比训导主任还凶,令人反感。我和廖渝生挨着睡,他小声说:“我打听出来了,区队长是个连级干部,小连长!”

“小连长儿算个啥!这么凶?”我用鼻子嗤打着说。

在我的概念里,连长的确太小了。我这概念是从军棋里得出来的。下军棋的时候,总司令、军长、师长,是很重要的,能决定胜负;如被对方吃掉个旅长、团长,多少有点可惜;至于小连长、小排长,则往往用它去碰地雷,撞对方的炸弹,碰死几个毫不可惜……真是岂有此理,你一个小小连长,就把大伙训了十几分钟,你算老几!

渝生又说:“小连长,给我爸爸提皮包都不够格儿!”

他这话说得又对又不对。他爸爸在黄浦军官学校毕业之后,又进了美国著名的西点军校,一回国就当旅长,前两年已经是中将军长了。他身边的参谋至少也是个校官。但是,他们是国民党呀,怎么能跟共产党相提并论哩!想到这儿,我就不跟渝生咬耳朵了。

登陆艇在航行的时候,走得相当平稳;现在泊岸抛锚,船身反而摇晃得很厉害,横向摆幅在30度左右,新老战士都有晕船的,不断有人跑出通舱,到甲板上去吹风,或者呕吐。艇上有电,通舱里的电灯一直亮着,更使大家睡不宁。我抬抬头,就能看见何倩披着棉袄坐在那边,李茶花躺着,伸出胳臂来给她捶背。可怜的何倩一定是晕船了。

我没法过去安慰她。睡觉的区域是严格划开的,女兵们集中在舱底的一角。她们的周围睡着两行老同志,包括政委、指导员和区队长们,组成了双层保卫圈儿。我很佩服老同志的品格和高见,如果不把我们隔开,何倩必定要睡到我的身旁,至少也会悄悄从被子底下伸过一只哆哆嗦嗦的小爪子来,让我拉着,她才敢放心地睡,而不怕梦见那个买烧饼的女鬼。

现在,我们谁也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甲板上传来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大概是那四个新兵被找回来了。我们知道那是两男两女。我们的行李都是自己从学校带来的,现在每人在通舱里摊开着一个地铺。他们四人的铺盖也被老同志给摊开了,在双层保卫线的两边各空着两个铺位,所以我们知道那是两男两女。此外还空着两个铺位,是杨政委和值班区队长的。至于那个警卫班,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分别睡在机房、驾驶室和前后甲板上的,而且轮班放哨,从来睡不了一个囫囵觉。那四个新兵回到了通舱里,大家都抬起脑袋看他们,被看的并没有什么惭愧的表情,大大方方地躺下就睡。

一直等到何倩也躺下了,我的眼皮才开始打架。通舱里的电灯要亮个通宵。睡梦中的翻身,或者矇矇眬眬的睁一下眼皮,就能瞥见杨政委和值班区队长,披着棉袄,坐在自己的被褥上抽烟……直到天亮,吹哨子喊大家起床。

因此,我又有点钦佩杨政委和值班区队长了。他俩白天也不睡觉,而是不停地找新兵谈话——“个别谈话”大概也是老同志的嗜好。

登陆艇第二天停泊在万县过夜。第三天中午路过奉节,可以望见刘备托孤的白帝城。从此便进入了瞿塘峡,两岸山崖陡峭如削,江风再冷,我们还是要站到甲板上来看三峡风景。

值班区队长又来干涉了,哨子一吹,“下来,都回舱里休息去。上边风大,吹病了!”

“这儿是三峡呀!过三峡还不准看哪?”

“刚进瞿塘峡,下面是更好看的巫峡!”

“让我们看看吧,一辈子能过几回三峡呀!”

学生兵纷纷抗议,大都不服从他的哨子。

“有什么好看的,穷山恶水!”值班区队长发了脾气,“喜欢山水呀,往后有的是!有你们一辈子也爬不完的大山!快下去!”

“这儿是三峡!”李茶花叫了一声。

区队长冲到她面前,“三个峡?到了湘西,还有八个峡哪!”

李茶花又笑得前仰后合了,直擦眼泪。在嘻嘻哈哈的学生兵面前,区队长恼羞成怒,命令警卫排长:“把他们轰到舱里去!”

“警卫排集合!”排长露出了一脸凶相。

当警卫排的三十几名战士手握步枪、冲锋枪在前甲板上列队集合;值班区队长动手推学生兵,而且推了李茶花一把的时候;我这个一米八的大哥哥兼保护人已经气炸了肺,猛劲把那东北大汉推了个趔趄。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区队长动手掏枪,可惜他那支小手枪用红绸子裹着,掏枪的动作拖泥带水;何倩和李茶花已经用身子挡在了我的胸前。

“住手!乱弹琴!”杨政委大喝一声,冲到了值班区队长面前,一把夺了他的手枪。

警卫排的战士们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你们要干什么?这些学生都是阶级兄弟!亲姊妹!他们不是俘虏兵,不是国民党……”杨政委把值班区队长臭骂了一顿之后,当众宣布:“撤销你区队长的职务。不准带枪。先到炊事班去劳动,明天当众作检讨!”

他气犹未消,朝警卫排大喝一声:“解散!回原岗位!”

警卫排解散了。那位排长气乎乎地指着我对杨政委说:“留点神,这个野小子他会打人!”

杨政委笑了,拍着我的肩膀说,“会唱歌儿,会演剧,还会打人!锻炼锻炼,也许是个好样儿的!”

排长说:“把他分给我们警卫连吧!”

“干什么?”

“叫他扛机枪,大个子,要不就扛六○炮。扛上半年六个月,就是野骡子野马也把他压服了!”

“小知识分子,是革命的宝贝!不能那样使用。”杨政委说着,又往我背上拍了一掌。

政委诙谐的话语,逗笑了一些学生兵。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李茶花被区队长推了一把,气哭了,现在走过来说:“要那个野蛮的区队长赔不是!”

“对啰,当众检讨就是给大家赔不是嘛!”

杨政委并没有训斥我,也没有命令学生兵回到通舱里去,说完这些话之后就走开了。若干年后我才知道,他当天就把我列入了“可疑分子”的小名单。

当时我们还认定了他是个通情达理的老同志,觉得他比野蛮的区队长水平高,便高高兴兴地聚在甲板上看三峡风景。此时的长江正穿行在大巴山脉、大神农架和巫山的群峰之间,水流湍急,江涛訇鸣,崖高天窄,惊心动魄。李茶花经常靠到我身上,紧紧地靠着,由于刚才区队长掏枪的时刻她与何倩勇敢地用身子护卫我,此时我们的心贴得更紧了,觉得彼此都是对方的保护人。

夜泊巴东。大家心里明白,已经穿过了四川盆地的“盆沿”,出川了!这里已经是湖北省啦,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现在回想起来,是一种心理上的失落感,“失落”了故乡!

为了弥补这种失落感,我们没在艇上吃熬青菜粉条大馒头,而是跑到巴东街上的饭馆里去“打牙祭”。物价十分便宜。一块银元就叫了满桌菜,有豆瓣鱼,红烧蹄□,腊肉炒冬笋,辣椒炒豆腐干,还有糯米酒。《雷雨》家族的八位成员大吃二喝,胀得肚儿溜溜圆,还是吃不完。原来一块银元真顶用啊!何倩偷着告诉我,她一人就带着五十多枚“袁大头”,算一算,每个星期打一次牙祭,也够花一年的。

“一年以后,再也没仗可打了吧?”

“当然。那时候咱俩一块去读北大!”

“读清华吧?南开大学也行。”

“能考上吗?”

“当然,不在话下!”

李茶花也凑过来咬耳朵:“明哥,我永远跟你在一起!”

何倩拧她一把,“你还是跟渝生在一起吧!”

这天晚上回登陆艇,比在酆都还晚,新任的值班区队长只清点人数,不训人。杨政委看见何倩和李茶花的脸蛋儿红扑扑的,也不问。

这一夜,登陆艇照样摇晃。我们喝多了甜酒,就拿它当个大摇篮,睡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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