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啦。在三山战俘营工作了一段时间,我才发现何倩她们根本不进山沟里边来。卫生所设在葫芦口外,也就是第三道岗哨外边,伤病战俘都是押出去或者抬出去就医。山沟沟里无女性。这当然不无道理,可是,我俩怎么见面呢?同在一处工作,却不能见面,令人心焦。
我只能讨好白颖。教育处的正处长是一位工农干部,很难说话的人,我问他姓啥都不肯说,坚持使用他的代号“八一”,我也就只能把他尊为一个符号了。所以还是得求白颖。
“今天有一批伤病战俘出去看病,我跟着去吧!”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要求任务。
“好好,你愿意,就去吧!”
这是一桩很恶心的差事,陪着管理员,押解伤病战俘去看病,又脏又累还是次要的,主要是那份说服工作很难做——有的战俘伤势很重,必须截肢才能保住生命,但他又哭又闹,苦苦哀求,坚决拒绝做截肢手术,你只有取得了他的充分信任,才有可能说服他。这就很难。所以我们当翻译的都不愿意承担此项差事,知道这比什么发烟卷呀,抓赌呀,照相呀,难得多。今天我主动去,白组长当然高兴啰。
我与两位管理员,一个警卫班,押解着三十多名伤病战俘走出葫芦口,走得很慢——有十五副担架由另外三十名健康的战俘抬着,整走了一小半个时才到达卫生所。卫生所设在赤松林的一溜大帐篷里。先把伤病战俘集中在候诊室,目前虽是三月底了,候诊室的帐篷里还升着炉子,暖烘烘的,免得把伤病者冻着。警卫班则把抬担架的战俘押回去,下午另派一些人来。
四位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拿着病历表过来逐个儿核对着。这些伤病战俘都是“老病号”了,有的来换药,有的复查,也有来做手术的。我当然有自己的心事啦,一看四位白衣战士都是男的,就立刻溜出了这个帐篷,去找何倩。
在一排七座帐篷找了个遍儿,也没找到何倩的影子。哎呀,莫非又把她调走了么?我心里咚咚打鼓,暂时还不愿意向别的同志打听,免得留下话把儿让人们议论。沉住气,再找一遍!这才看清,有门诊室、治疗室、手术室、办公室、甚至还有两个帐篷一共十张病床。我已经有半年没睡过床了,真想上去躺一躺!
“仲明!”一个压低了的女声急促地叫我。
当然是何倩啦。我吃了一惊,不为别的,而是我从来没见过她如此美丽!白色的手术帽把一头黑发全都包裹起来,这就使她白里泛红的脸蛋和脖子最大限度地露出来了。我立刻想到卡通片里的白雪公主。大口罩刚刚摘下,吊在颏下象件装饰品。因而半张着嘴,似笑非笑,实际是被口罩捂的,微微喘气,吸着松林里的轻风。合身的白大褂里没有臃肿的棉衣裤,那是因为手术室里升了火炉,太热,棉衣也妨碍手术操作的灵巧吧?所以提前跨进了初夏。而这白衣天使的背景,是一片暗红和深绿的赤松林,春日的阳光从它枝叶的间隙洒下许多束光柱,又在地面染出了一道道银色的坡坎……我无法用文字或画笔描绘自己心里的姑娘——她那急促和抱怨的小模样永远印在了我心里。
“何倩,你跑到哪儿去啦?”
“看见你来啦,我就从手术室跑出来找,可你跟我捉迷藏……”
“我是在找你呀!”
“就这么点儿时间,全浪费啦……”
“怎么?”
“今天我主刀,要锯一只胳臂一条腿。”
“唉……非锯不可吗?”
“谁要你跟我讨论这个!”
“那……”
“这么多天啦,我进不去,你也不出来!”
“往后我天天来。”
“那不行,人家会说闲话!”
“何倩,你真的会锯胳膊锯腿啦?”
“谁要你说这个!”
“是呵,我有一肚子话要跟你说,可是站在这儿,三言两语说不完哪!”
“我也是……”她的眼圈儿立刻红了。
“最好想个办法,让我住在卫生所。”
“……除非你生病。”
“装病?那不好!”
她聪明的大眼睛转了一下,“今天你就住在这儿,我有办法,让所长出面留你……!”
“什么办法?”
“你跟我来!”
今天的难题儿,是说服两名美国战俘截肢。其中一个,左臂已经组织坏死,如不锯掉,很快就要影响到心脏了。
“……这是为了拯救你的生命。”
在候诊室里,按照小何医生的吩咐,我向这个十八岁的小战俘作着翻译,语气明确。
小战俘的瞳仁象散了一样,目光飘忽不定,一会儿看看医生,一会儿看看我。
“我如果不签字呢?你们也要强行锯掉我的手吗?”
何倩完全听得懂这两句英语,但她假装不懂,等我翻译。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因为所长和管理员都在旁边。我翻译之后,卫生所长先发了话:“告诉他,这里是战俘营。我们决定截肢,是为了抢救他的生命!并不需要他本人签字。”
翻译的时候,小战俘盯着我;过一小会儿,他的眼光又散乱了,象梦呓般地说:“那为什么还要跟我商量?为什么?为什么?……”
“为了争取你的合作。”何倩说。
听了这话,管理员先皱起了眉头。他是一位敌工参谋,对敌工作是很忌讳说什么“合作”的。我知道他为什么皱眉头,在他看来,小何医生(当然也是小资产阶级的小知识分子啰)已经触犯了那个最敏感的阶级立场问题!我可不管你皱不皱眉,照直翻译了何倩的话,还把“合作”这个字说得很重。
小战俘望着何倩,眼睛里淌出两颗豆大的泪珠,“小姐,那就请你代表我的姐妹,代表我的父母,替我签字吧!”
何倩点点头,嘴唇动动,没说话。我知道她也是个重感情的,被小战俘的话拨动了某根神经,差点露了马脚,就抢着作了翻译。
何倩这才说:“你放心吧。由我来给你做手术!我当然要负责,要签字。”
我感到何倩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很真诚,小战俘已经对她产生了信任。然而,管理员却烦躁地来回走动,听不下去,大声说道:“抓紧时间,少跟他啰嗦!”
“这是我的工作,你不懂!”何倩眉毛一挑,不无威严地说,“做大手术,没有伤病员的配合,是很难取得良好效果的。”
“什么伤病员?他是俘虏兵!”管理员抓住了什么,声调更高了。
“那你为啥把他们送到这儿来?做手术是不是为了救死扶伤?”何倩毫不退让。
卫生所长赶紧把管理员拽到一旁,解释着:“这是大手术,大手术!……事先不做说服工作不行。当然可以全身麻醉……可是他醒过来以后,发现自己少了一只胳臂,一条腿,就会大哭大闹,瞎折腾,有的还绝食,不吃药……那还不如不送来,让他囫囵个的死了哩!”
这些话,我不翻译,俘虏兵当然听不懂;然而他们看得懂,从表情和口气上,已经基本上弄明白了。那个左臂组织坏死的小俘虏兵从担架上爬了起来,走到何倩面前,深深地鞠了个躬,“小姐,我看见了,你的心是黄金铸成的!我留下一只右手,还能回到亚利桑那去摘葡萄。”
我忘记了作翻译。反正何倩听得懂……她装作不懂,是为了把我留下,我俩有多少悄悄话要互诉衷肠啊……不,我何必把小俘虏兵孩子般的话语翻给管理员听呢?现在毕竟在打仗啊,这里毕竟是战俘营,谁能设想你亚利桑那葡萄园里的收成呢?
我望着小俘虏兵顺从地跟着小何医生走出了候诊室。他如果能够活下来,一定终生难忘这位白衣天使吧……何倩,祝你手术顺利!
下午的情况就复杂多了。一名二十六岁的上尉飞行员,右腿膝关节以下粉碎性骨折,几片骨头穿刺到皮肉之外,而且感染化脓了,简直是血肉一团……最现实的手术方案是从膝关节以上截肢。
难题发生在这个飞贼颇懂医术,因而很有主见,与小何医生展开了一场辩论。
“我的腿是可以保住的。我体质很好,接骨之后一个月就能愈合。”
“这不可能。不现实。我们只能保住你的生命!”
“我是飞行员。不能没有腿!”
“我是军医。你必须跟我合作!”
“接骨!我痛死也合作。”
“只能截肢。”
“我抗议!你们干脆枪毙我吧!”
听着我的翻译,管理员已经气极了,指着飞贼的鼻子训斥:“你杀死了多少老百姓?我不用枪毙你!我还节省这颗子弹哪。只要把你交给朝鲜老百姓,你就是有一百条腿也全给砸断了!你懂不懂?”
我一句不拉地翻给他听。美国飞贼的暴行令人发指!全世界都为之震惊。你的一条腿算个屁!
“先生,我懂。可你们是正规军队呀。你们的书上不是印着人道主义吗?”
“他是个军官,比士兵顽固得多。”卫生所长说,“小何医生,要说服他,我看非常困难……”
“那也要说服,否则愈后不良。”
“不良就不良吧!侵略朝鲜,本来就没有好下场!”管理员并没说错呵。
“我可以说服他!你们别打岔儿。”
何倩的眉毛又挑起来了。她坦率地告诉飞贼,卫生所的医疗设备有限,连爱克斯光透视机都没有,没法接骨。这是战争环境,截肢为了救命,这就是最高的人道主义!
“假如我是中国军人,也截肢吗?”
“也截肢。”
“不不!我不相信!”
“在火线的绑扎所,我一天锯过三条腿。”
“中国军人的腿吗?”
“是的。是被美国飞机炸伤的中国志愿军战士!”
“所以,你就毫不留情地要锯我的腿!因为我是你的敌人。是吗?”
“你错啦!在战场上有敌人。在医院里,在医生面前没有敌人。”
管理员实在憋不住了,“小何医生,说话要有原则,有立场!”
何倩的脸涨得通红,指着飞贼对我说:“翻给他听!”
我作了翻译。卫生所长和管理员对小何医生的态度感到吃惊,不便再插话。只听她大声说道:“在我的手术台上,只有伤病员,没有敌人。这就是医生的立场!如果连这条原则都不懂,我为啥锯你的腿,而不切掉你的脑袋?!”
美国飞贼被她震慑住了。半晌,才淌着眼泪说,“我哭我的腿……我再也不能飞了!小姐,我恳求你,保留我的膝盖吧……”
何倩诚恳地告诉他:“我愿意尽一切努力。这要在手术过程当中,看情况……能保留膝关节,将来装上假肢,不用拐杖,你还能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