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何倩已经很累了,但她心情兴奋,不休息,把两份饭菜端到离帐篷很远的树墩上,陪我一块吃。她特意求了炊事班长,在蒸馒头的时候蒸了两个白糖馅的包子,外表跟别的馒头完全一样,谁也认不出来;打饭的时候,炊事班长不动声色地分给她,现在全都给我吃。
没有青菜,只有咸菜。还有一碗酱汤,是用东北大酱煮的。她从一只小玻璃瓶里倒出两粒复合维生素药丸,看着我吃了,又把小瓶塞给我。
“你没有患夜盲眼吧?”
“还没有。”
我认识这种维生素药丸,文工团的刘团长和另外一位团级干部才能吃到。由于长期没有肉、蛋和青菜等等副食品,患了夜盲症的连以上干部也可以临时领到一点。何倩在卫生所工作,大概没这种限制吧。
“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笑了一声。
“不!这是所长批准,给外科医生保护眼睛的。因为我天天做手术,缝血管,帐篷里的光线又很差……”
我立刻把那一小瓶维生素还给她。
“明哥,难道这么一丁点儿心意,你都不接受吗?”她又红了眼圈儿,呜咽着,“一年多了,我天天想见到你……可是见了面,我又没有任何东西送给你!”
“为什么要送东西呢?朱总司令不是说,咱们过的是军事共产主义生活嘛。”
“别给我上政治课。我心里有话……!”
“那就说吧!抓紧时间。”
“……我说过啦,天天都想见到你!可是见了面,又立刻感到害怕,害怕分开。”
“是呵,重逢就意味着分手;分手又盼望着重逢!”
我胡诌了这么两句打油诗,身边的何倩已经哭出声来了……
我们需要什么呢?追求着什么呢?重庆临解放的时候,我们欣喜若狂,祈望获得一种想象中的解放,自由和民主。于是,身不由己地卷进了学生参军的热潮……解放军部队千般好万般好呵,可是恰恰没有我们想象中的自由和民主。我认为的自由,在这里被批判为“自由主义”。我要求的民主,竟然是文工团刘团长领导全团工作的一种“手段”,是他手心里捏着的一种恩赐品,给你一点你就享有一点儿,喊一声“集中啦”,给你剩下的就只有“绝对服从”。我感到了压抑和苦闷,政治指导员却振振有词地说这种痛苦正是思想改造的必由之路!也许百分之九十几的小知识分子都在自觉地进行此种思想改造,象白颖组长那样,正在脱胎换骨,或者已经脱了一层皮;剩下的百分之一二三,还在坚持独立思考,其中大概包括我。难道也包括美丽的白衣天使何倩吗?如不包括,你为什么哭?
“哭,也是犯自由主义!”我苦笑一声。
何倩抬起泪眼,吃惊地望着我,“明哥,你说什么?……”
是呵,我说了一句什么?为什么对她也采取这种“心里痛苦脸上笑”的态度呢?
夕阳已经落山了。它把最后一抹儿余晖投向天空,染出片片红鳞般的火烧云,再反射到人间。高大的红松,浓密的枝叶,将这如烟似雾的暮霭遮住,吸收殆尽;漏下来的微光飘摇不定,混混沌沌,象暗红色的梦。
我掏出手绢给她擦泪。她一把夺了过去,紧紧地攥着,捂在心口,好象在与命运抗争,急迫地宣布:“给我,我要,我要……!”
“你要这条手绢儿?”
“这是明哥亲手送给我的信物!”
我紧紧地把她抱住,听她小声哭,低声笑,梦呓般地咒骂着什么人,也许是在骂我,让她骂吧,何必问个究竟。
“明哥的手绢儿是我的心……”
“嗯。”
“是你的信物,信任,良心……”
“嗯。”
“咱俩订婚啦!”
“嗯。”
“今天,现在!”
“嗯!”
“你说句话吧,我永远记住!”
“何倩,我的未婚妻!”
“是,是!她今年十八岁,不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不要老干部许愿,指导员动员!用我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挑选我自己心爱的人!不用向谁申请,也不用谁批准,我自己会掌握命远……我就是我的上帝。不给别人烧香磕头。……参军是我自愿的,不后悔!学医是被迫的,可这是高尚的职业,我很快就爱上了它,也不后悔!今天是我向明哥求婚啦,女的向男的求婚,我为自己的勇气而骄傲……”
她象一条活泼的小鱼,喋喋不休;在我怀里,象一只欢快的小鹿,乱躲乱撞;她把我的手拉到胸前,揿在心口上,去感受嘭嘭跳动的少女之心……
“明哥,你听我说!”
“说吧,你不是一直在说嘛,我也一直在听呀。”
“你听我说……”
我等待着,她却不往下说了。是什么事这般碍口呢?她还有什么秘密不能对我说呢?
“明哥,也许我现在就应该把身子给了你吧?”
“傻丫头,不行……挺着大肚子怎么去给俘虏兵开刀哩!”
“那才有趣儿哪!”
“小傻瓜!”
“不准你笑话我……”
结果是两人一齐笑了起来。笑得无忧无虑。也许震落了一地松塔,也许吓跑了松鼠和斑鸠,也许引起了同志们的嫉妒,也许又给自己埋下了祸根……反正是肆无忌惮地大笑了一阵。人类天生的会笑,为啥不准我们笑一笑!
这夜晚我睡在卫生所所长的小帐篷里,还是地铺,没有床。八个人抵足而卧,至少有一半打呼噜的,鼾声此伏彼起,轻重缓急,抑扬顿挫,伴之咬牙切齿,翻身打拳,军人的梦境也不和平呵。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刚才差点儿作丈夫。谁说我玩世不恭?现在又颇感后悔,后悔掺着后怕。自由仍不属于我俩。在暗红色的赤松林里,星星的眼睛也看不见的地方,我与何倩之间仍然竖立着一堵道德的藩篱,纪律的铁墙……我回味着她一切的可爱,一切都可爱。我追忆着她的每一句话……不好!她明明说了什么“不要老干部许愿,指导员动员”,呀呀,对手是谁?全怪我刚才感情冲动,连这件大事也忘了问个明白!她为什么要着急订婚?甚至差点儿做出那种事来?难道有个什么老干部在逼迫她吗?
这完全可能。在文工团,对于女性“小资产阶级的小知识分子”,这种逼迫、许愿、动员、乃至“围猎”,不是经常发生么!在某些团级和团以上干部眼里,在这个问题上,什么阶级立场、思想改造、脱胎换骨,统统化为子虚乌有了!只要把这小女子搞到手,睡上一夜,包她立地成佛,从此变成无产阶级!
也许何倩是好样儿的!不相信这种荒唐的立地成佛术。
好在从她的言谈举止当中,我还没有看到这种思想转变的苗头,丝毫也没有。相信她与我一样,还属于那百分之一二三。头脑还生在自己的肩膀上!还没有“改造”到按照别人的思想去思想的荒谬程度。
我被狠狠地打了一拳。吓得直挺挺地坐起来,半天才弄明白这是怎么回子事。……刚才的胡思乱想,为何倩担心,自然是事出有因,但却万万不能说出去。祸从口中出。要是被别人知道了,扣个什么帽子也得戴呀。
卫生所长睡梦中打我一拳是好事儿。不啻为暗中提个醒儿:思想也是老实一点好。我决心接受他梦里的抨击。尽可能少想一些我还不大懂得的道理。特别是不要随便往外说,实在憋不住的时候,就笑。
卫生所长也是个好人。他听了何倩的建议,给白颖组长打了电话,留我在这儿住一夜,以便明天对付那两个做了大手术的美国战俘。幸好,这两个截肢的家伙,天亮之后并未哭闹,既吃饭也吃药,相信小何医生是救命的天使。
可是,我的任务也圆满完成了。握着何倩白嫩的小爪子,舍不得再使劲儿捏,她眼睛里已自闪动着晶莹的泪花。昨晚的无限柔情美意一古脑儿涌上心头,化作微微苦笑,赶紧分手,免得被别人看出名堂来。
大凡一个人,由于环境、际遇等等原因,都会在不知不觉之中渐渐养成某种习惯动作。何倩与李茶花的麻花步,虽然是在南开校园里养成的,这次重逢,她依然没有完全改掉;白颖组长的谈笑风生,也是由他的知识和“年轻的老干部”等等因素促成的,无须改掉,还正在发展之中。至于我本人,则逐渐形成了爱笑的习惯,这当然与许多可笑的事情有关啰。
这天,白颖领着我去给法国战俘发学习材料。我心里不痛快,因为这些小册子是法文,对着它,我就是个文盲。
“今天,您缺少劳动力吧?”
我背着两大捆法文小册子,往山沟里走,累得直冒汗。
“不,我是让你长点儿见识。”
“长什么见识!书这东西,死沉死沉的,我不认识它,就更显得沉。”
“我也不认识。没关系,有很多助教。”
“什么助教?”
“咱俩是教员,有许多法共党员给咱们当助教!”
“您说什么?”我吃了一惊。
白颖笑了起来。他告诉我,法国军队里有许多共产党员,这些人当了战俘之后,不象美国兵那样立刻拿出一张全家福的照片来,希望得到同情;而是立刻交出一张法共党员的党证,希望得到工作!
“有这种事儿?”好奇心压住了爱笑的神经,想笑而没笑出来,憋得我挺难受。
“我们也不知道这些党证是真是假。那就试试吧,既然请求工作,我就派他们当学习小组长,哈哈,相当负责任!而且那些一般的战俘,很尊重这些有党证的学习小组长。所以,法国战俘的学习最好办,遵守纪律等等,也比其它国家的战俘好得多!”
“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法共党员呢?”
“亲眼看一看,你自己去判断吧。”
“要真是法共党员,该怎么对待他呢?”
“你就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啦!战争本身就是个怪物,战场上什么怪事儿都会发生……”他沉吟了一下,赶紧改口,“我这说法也许不正确,你不要再对别人讲!唔,这样吧,就只当我没说,你也没听明白。”
我“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白组长使劲瞪了我一眼。
在一棵大栗树下,白颖召集了好几十名学习小组长,彼此之间用英语加法语加手势的办法,说明了意图,就派他们去分发小册子。有几名战俘迫不及待地当场翻阅着,又笑嘻嘻地跑过来向我俩跷起大拇指,说着生硬的英语,表示小册子的内容编写得好极了,完全符合马克思主义,他们坚决拥护,一定尽力宣传!
当我俩走到各个帐篷去巡视,发现这些小组长眉飞色舞地宣读小册子,甚至脱开书本,象讲演那样一套一套地进行说教的时候,我已相信他们是真的法共党员了。
“那他们为啥来侵略朝鲜呢?”
“军队并不掌握在法国共产党手里呀。”
“那他们为啥不开小差呢?”
“你别问这问那的啦!我也没法答复你。”
“也许他们的党证是假的,用来当护身符。”
“没有护身符,咱也不打不骂。”
“您这是说,他是真的啰?有趣儿!我想加入新民主主义青年团都还不够格哩;他们当侵略兵的反而能入党……”
“闭住你的嘴!”白颖火了,“小周,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送到……唉,参军一年多啦,连个敌我也不分!”
“怎么敌我不分?湘西剿匪我立过功,抗美援朝我又立了三等功,你想给我扣帽子呵,戴不上!”
“我是说,要让别人听见了,一汇报,赶明儿你的档案里又多一条……一辈子也洗不干净。”
“这么说,您不给我汇报?”
“赶紧闭住你的嘴巴!”
“以后有话我只对您一个人说。”
“啪!”他使劲在我背上打了一巴掌。
他把我打疼了,也打笑了。
“调皮鬼,挨打还笑!”
“您这是善良的打击。”
“你也是个老兵啦,要学会适应部队生活。”
“不就是绝对服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