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大的笑话发生在另外两次记者招待会上,由于“中立国监察委员会”的官员进行仲裁,而酿成了十足的喜剧。
这天,双方联络官正在回答记者提问的时候,一名美国记者接连向我方提出挑衅性问题;遭到我方联络官驳斥之后,他又摆出一副讥笑的面孔,还不停地耸肩,摇头,轻浮地吹一两声口哨,象个流氓、兵痞。此人非常讨厌。我们正对他恨得牙痒的时候,他大剌剌地跷起二郎腿来,正好踢在了身旁坐着的一位新华社女记者的裙子上。
“对不起!”美国记者随口说了一句。
我们的女记者也许不懂英语,也许不愿意搭理他,没有回话。只见白颖组长已跑到跟前,指着这个讨厌的美国记者,对中立国的警官说,“他是个流氓!他行凶打人!踢了这位小姐!”
美国记者嚷了起来:“不,不!我没有打人。这是你的误会!”
中立国的警官立刻赶过来进行调解。因为大家很快地说着英语,我们的女同志肯定是听不懂了,坐在原处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白颖坚持说美国记者打人踢人。美国记者的脾气也很坏,大吵大闹,拒不承认。记者招待会算是开不下去了。
此时,必须由中立国警官维持秩序。所谓中立国,也并不可能完全中立。先说组成这个“中立国监察委员会”的五个成员国吧,波兰和捷克,明显地偏向我方;瑞士和瑞典,则同样地偏向对方。究竟是不是美国记者行凶踢人了呢?这些警官们的意见也发生了分歧。此时只能由“中立国监察委员会”的主席——印度的警官进行仲裁了。这位在场的印度警官(并非什么高级负责人,看样子只有二十多岁),长着络腮胡子,缠着威武的大包头,走到我们的女记者面前,问道:“小姐,他踢了你吗?你受伤害了吗?”
女记者还是听不懂,不动声色地坐着,等待翻译。我见白颖不予翻译,也紧闭嘴唇不说话。这时,白颖叫印度警官低头看看,女记者的裙子上果然有一片泥土,是明显的证据。
美国记者急了,也弯下腰去察看女记者的裙子,并伸手要拍掉那片泥土。就在此时,女记者大怒,一掌打开伸向她裙子的手,涨红着脸,尖起嗓子叫了一声。
她这一叫可不得了,满座皆惊。许多人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却看见了美国记者向女人裙子伸手,又被一掌打开……大家纷纷站了起来,用各种语言咒骂那个流氓记者;印度警官也立即作出了裁决,大喝一声:“驱逐出场!”
中立国警察当即执行,不容分说就架起流氓记者的两条胳臂,连推带搡地驱逐出去了。
对于这件事,我怎么也想不通。晚上悄悄地问白颖:“这公道吗?”
白颖登时发了火,“你跟谁要公道?这是对敌斗争,你懂不懂?周仲明同志!立场,立场,把话说到底,还是个立场问题啊!”
“就不能站在公道的立场上吗?”
“什么?你的想法简直令我吃惊!你想想看:两军对垒,开枪开炮,一方是我军,一方是敌军,敌死我活的斗争,火线就是非常鲜明的阶级阵线!你究竟站在哪一边呢?你那个公道的立场在哪儿呢?在火线的正中央吗?不偏不倚——两边的炮火都打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你先说这件事:那个美国记者是不是一个反动记者?”
“没错!他提的问题很反动,很恶毒。”
“那么你还要站到他的立场上替他说话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嚷了一声。
“还能有什么意思呢?”
“我是说,他并没有耍流氓,也没有故意行凶打人。”
“还是呀,你还是在替敌人辩护呀!”
“您为啥一再给我扣大帽子哩!这能让我心服口服吗?”
白颖缓和了态度,深深叹了一口气,“唉!小知识分子总认为自己掌握着真理,有文化,不盲从……你就不会从牛犄角尖里退出身来,站得高一点,从更大的范围里辨别是非吗?”
“我只尊重事实。”
“好!我问你,反动记者故意提出一连串的挑衅性问题,是不是一种政治上的流氓态度?他提出如此恶毒的问题,是不是企图打击我们的威信?对志愿军出国作战进行造谣中伤?对于这样顽固的反动记者,我们要不要当场给予有力的反击?……你只尊重事实,难道我说的不是更大的事实吗?”
“您说的都对。可我还是想不通。”
“好吧。赶明儿你听听群众的反映吧!”
第二天傍晚,在内部“新闻发布会”上,白颖组长如实地讲了这个反击流氓记者的笑话。我注意聆听着,他说的都是真话,完全符合事实。他说那个美国记者是“无意中抬腿,正好踢到了咱们女记者的裙子上,蹭上了一块泥”,“我就一口咬定他行凶打人”,“他伸手想把女记者裙子上的泥土掸掉”,“女记者误会了,尖嗓儿一叫”,“我们终于抓住了机会,把这个反动记者驱逐出去了”!
使我大惑不解的,倒是一百多位听众全都开心地大笑起来,十分解气,热烈鼓掌,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什么公道不公道的问题来。散会之后,我主动找了几位平时很谈得来的同志交谈,他们也对我这“不公道”的说法感到惊奇,不可思议,“对美国鬼子讲公道?他们杀害了无数朝鲜老百姓,扔细菌弹,公道不公道?”
“怎么样,小周?”躺在床上,白颖组长又对我进行帮助了,“你总应该发现自己与群众的思想差距了吧?这种差距,说到底还是个立场观点问题。你要永远记住,宣传工作就是要长自己的志气,灭敌人的威风!”
“那就可以不择手段吗?”
“怎么不择手段哩?我们并没有动手打那个反动记者呀,而是抓住机会,通过中立国警官的仲裁,把他驱逐出会场的。这是合理合法的斗争手段嘛。叫他当场出丑,而且绝大多数外国记者也在咒骂他呀。不信你等着瞧,外国电台、报纸、也饶不了这个美国流氓记者!”
白颖的估计不错,没过几天,外电纷纷报导了美国佬耍流氓的丑闻。他故意从宣传组带回来十几份外文报纸和监听敌台的记录稿,在宿舍里悄悄地让我看,以炫耀他一手制造的这次胜利。
只有一张美国飞机撒的传单(这种传单经常撒到我军阵地上,战士们捡到之后,按照规定当场撕毁,只保留几张,由政工干部送上来,交有关部门作为研究敌情的参考材料),登了一幅讽刺我方的漫画,看了令我哭笑不得。这漫画采用连环画的形式,第一幅是记者招待会上,美国记者跷起二郎腿,碰了身旁坐着的中国女记者一下,美国记者说了声“对不起!”女记者板着面孔不予回答;第二幅是女记者请示连长,“他说对不起,我应该怎样回答呢?”;第三幅和以下几幅,是连长请示营长,营长又请示团长,师长,军长,如此逐级请示上去,一直请示到彭德怀司令员;然后是彭司令员作出指示,“可以回答他:没关系!”;于是又逐级传达下来,直到十天以后,在另一次记者招待会上,中国女记者才对美国记者说了一声“没关系!”那个美国记者却已经想不起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白组长,这幅漫画您看了吗?”
“你看了以后有什么感想?”他反问我。
“我说不出来。”
“小周!这是一幅很恶毒的反动漫画。你怎么说不出来呢?”
“组长,您总是对我的立场抱有怀疑!这是反动传单,我当然知道。可我想跟您谈的,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谁是革命的?谁是反动的?这些连朝鲜小孩都明白!我是想说……”
“说吧。可也别忘了,立场问题毕竟是最根本的出发点。”
“算啦,不谈啦!”
我本来想说,这幅漫画也是很滑稽的,如果改写成一个笑话,将来收进《新笑林》,不也可以使读者从反面了解更多的会谈花絮么。可是,在白颖鲜明的阶级立场面前,提出来也白搭,甚至更要挨他一顿批。何苦哩!
看来,白颖组长用错了人,找我与他合写这本《新笑林》,难啦。他继续在内部“新闻发布会”上说笑话,我根本不去听,更谈不上作速记和整理文稿了。他几次找我谈话,也是一谈就崩。
昨天,代表团领来了一批苏制录音机,宣传组就分到三台。我这个速记员似乎可以交差了。扪心自问,我对白颖组长没完没了的笑话已经感到厌烦,开城和板门店的生活比文工团更枯燥,还不如回去唱歌演戏……真的吗?脸皮一热,我不能欺骗自己呀——我想离开板门店的真正原因,是在这里根本没可能见到何倩!
我提出了回文工团的请求,理由是不能长期间断练功和吊嗓儿,“还有,录音机是没有阶级性的,它不会犯立场错误,也不需要思想改造,比我可靠!”
听着我这些酸溜溜的话,白颖组长采取了自由主义加温情主义的态度,没有当场开展批评。相反,在宣传组的鉴定会上,他还极力为我说了不少好话。
我又在打背包啦,只消五分钟……坐在离别开城的交通车里,我把装着鉴定书的信封打开——不是撕开,它并未封口,白颖交给我的时候故意让我看了看信封是敞着口的,那意思不言自明。我们外出帮助工作,完成任务返回原单位时,都要作一份鉴定,我知道,这玩艺儿很重要,是要装进干部档案袋里去的。何况在板门店工作,属于直接的对敌斗争,表现好坏,是否丧失了阶级立场,全看这份组织鉴定了!换句话说,不论我在板门店表现如何,我们文工团的刘团长和政治协理员,以及今后几十年,一辈子,干部部门或组织部门,只消看一眼这份鉴定书,也就一目了然、铁板钉丁了。
后来我还知道,几十年啊,干部档案从来不与干部太人见面。也就是说,干部自己的问题必须向干部本人保密。所以,白颖今天把这份不封口的鉴定书——未来的干部档案材料交给我本人,可以在路上“先睹为快”,实在是一件令人感动的壮举。
鉴定书是白颖的笔迹。
该同志工作积极肯干,在创建板门店谈判场所的日日夜夜里,任劳任怨,服从领导,遵守纪律,圆满地完成了速记员的本职任务,并能主动承担若干翻译工作。
具有较高的工作能力,在对敌斗争中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刻苦学习,不断提高阶级觉悟,努力改造世界观。
多才多艺,严肃活泼,团结好,作风好,是一名年轻有为的知识分子好干部。
谨以志愿军谈判代表团宣传组全体同志的名义,为该同志请功
我的手和心同时颤抖了。没想到白颖如此宽厚待人。他若下个结论,说我立场模糊,且把信封粘住口,对我这一辈子来讲又当如何哩?想到这儿,我浑身战抖起来——不,哈哈,原来是汽车颠簸得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