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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 女战俘的遭遇 > 默认卷(ZC) §第四节

许多事情使我感到恼怒和困惑。

战俘名单是双方互相提供的。说详细点儿,是敌我双方各提出两份名单:A名单——本方在战争中失踪的人员,要求对方交还的;B名单——本方在战争中俘获的人员,准备交还给对方的。然而,天哪,这A、B之间,差额之大,实在令人胆战心寒。双方交换了名单之后,拿回去这么一核对,反映在下次见面会上,竟然是一个个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乃至破口大骂,翻译罢工……如果没有中立国的官员们上前阻拦,很可能大打出手,演出一幕全武行的活剧。此时我才明白,选用我们这些身高一米八十左右的大个子来当交换战俘的代表,杨清正副部长颇有先见之明。

今天上午,一开始就碰上了那个混蛋潘东山——战俘名单上写的潘东山谁知是真是假?根本不听劝说,不停嘴地叫着去台湾,真该当场枪毙!……我沉不住气,发了火,下班回来立刻挨了杨组长一顿批评。真是倒楣,为这么个败类挨批评,越想越冤得慌!

“王股长是正代表,他也拍了桌子呀,为啥单批我一个?”

“小周,这里可不是文工团,你少犯自由主义!”杨组长瞪着眼。

“什么主义也没有!批人也得讲个公道。”

“老王拍桌子也不对。现在是谈你的问题咯,你是不是想跳过桌子去打那个潘东山?”

“是!可我并没跳,也没打……够不着!”

“小鬼,你很坦白咯!”杨组长笑了一下,忽又板起面孔说,“这里是板门店,非军事区,不是火线。在火线上,你要是发现谁个投敌叛变,当场就把他枪毙了,我还要给你记个三等功哩。可是这里不行!当然咯,你是个好同志,阶级立场蛮坚定的,我了解你。以后,再不准拍桌子骂人!”

“我再也不拍桌子啦。桌子又不知道疼,反而把我的手拍疼了。”

“莫调皮啦!再调皮就把你退回文工团去。”

“谢谢!我巴不乐得回文工团去。有男有女,唱歌跳舞,多好玩……”

“啪!”我还没说完,他先拍了桌子。

“哎哟,您也拍桌子呀。我刚说了,桌子不知道疼。把您的手拍疼了吧?”

“混蛋!”杨组长也骂人了。

白颖现在还是宣传组副组长。我重返板门店的时候,见了面,很亲热,就问:“您这位板门店的元老,怎么还不升官当个正组长呢?”他笑嘻嘻地说:“这里边的奥妙你就不懂啦!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还是当副的好。也可以升官儿,从副职升副职——师里的宣传科副科长,下到团里当政治处副主任,再提到军里当宣传处副处长……明白了吗?”我不明白。但已感觉到,这就是他走过的升官线路图。

这天,他听说我挨了骂,就主动到宿舍里来进行安慰——跟我下盘象棋,故意让我先吃一个车,然后再施展棋艺,将我逼和,以树立他的威信。俗话说这是先露一手瞧瞧。

“小周,你还嫩点儿!”

我听得出,他这是双关语,话里有话。很明显,他并非为了下棋而来。又想到他渊博的见识,以及这两年在每日内部“新闻发布会”上通过讲笑话获得的一大串光荣绰号:板门店元老,花絮大王,百科全书,白皮书,活字典……那好,我就洗耳恭听教诲啦!

“对那个潘东山,其实你要多动动脑筋就不必发火。依我看,这家伙根本就不是志愿军战俘!很可能是台湾派到战俘营里去的国民党特务……”

只要白组长一开讲,宿舍里的同志们都要围过来听,这毫不奇怪;奇怪的是我们组的另两位代表老王和小徐,还有杨清正副组长也赶来听讲了,象是约好了似的。

“杨部长,”白颖跟杨组长打个招呼说,“我建议,今后要让小周他们,也就是解释代表们,每天抽出一段时间,到野战医院去,跟已经回来了的志愿军战俘座谈,摸清敌方战俘营里的情况……”

杨组长不动声色地听着,不加可否。

白组长进一步说明,“解释代表说话要有针对性。只有摸清了敌方战俘营里的鬼名堂,知己知彼,讲话才能一语中的,击中要害!”

杨组长这时才有保留地点点头,只说:“这件工作,我们另外有一班人马,每天都在进行。当然咯,应该向解释代表通报情况……必要的时候,老王、小周你们提出来,也可以直接去找被俘人员搞调查。”

白组长总算得到了一个下台阶的机会,立刻说:“这件事,总的来说属于保卫工作。只因为交换战俘的进度很快,解释代表大多是宣传干部,一点不了解敌方战俘营的情况,也不利于工作,是吧?哈哈……言归正传,还说那个潘东山吧,我看他就是个国民党特务,冒充志愿军战俘,做了三分钟反动表演。敌人的目的,无非是制造一点儿宣传材料,败坏志愿军的声誉,甚至企图打击我方解释代表的情绪,干扰咱们的解释工作。要知道,台湾国民党当局是很害怕朝鲜半岛真正实现和平的。他们很希望中国与美国大打下去,以实现他们反攻大陆的梦想。因此,台湾派一批特务到南朝鲜,混到战俘营里去搞反动宣传,反动教育,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我们对此就要有清醒的认识,进一步提高革命的警惕性。要心中有数:送到板门店来的志愿军战俘当中,既有叛徒,又有特务。我们决不可掉以轻心,一听他说的是中国话,就认为他是同胞,就起同情心……”

杨组长的眼睛张得大大的,甚至闪着亮儿,不断点头,以表示对白组长这番高见的赞许。

半个月之后,在我的见识和经验大大丰富了的时候,李茶花突然被瑞士警察架着胳臂走进屋来,坐在了我们面前的木椅子上!

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虽然她也被剪成了短发,脸色苍白,眼窝和双颊凹陷,嘴唇也没有血色,我还是认出这位小妹妹来了。但我没有一口喊出李茶花这三个字来。为什么不喊?事后回想,原因很复杂:首先是正代表老王叫了个别的名字,我赶紧扭头看看战俘名册,那上边写的是个完全陌生的姓名;其次,按规矩是由正代表先跟战俘对话,我们副代表则顺着老王定的调子作补充,打补丁;更主要的,是李茶花那双由于消瘦而更显得加大了的眼睛正喷射出仇恨的火光!怎么会是这种表情呢?认不出我们三人是志愿军的代表?也认不出我来了?难道你纯洁的良心也被敌人的反动宣传毒化了?

我的这些想法,在几秒钟之内纷至沓来,混乱地拥挤着闯入脑海。正不知如何对她进行说服和抢救,又想到了廖渝生的重托,以及我本人对她的大哥哥般的责任,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发生那种可怕的一念之差呀,我竟然出现了口吃……我看得见她眼冒怒火,咬牙切齿,用力攥紧双拳,引起浑身痉挛般地战抖……

就在这十几秒钟之内,我没说出话来,也没听清正代表老王对她说了些什么,只见李茶花腾地站起身来,声音愤怒而嘶哑地冲着我们说:“我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反正我要回国,坚决要求回中国!回祖国!”

她立刻被波兰警察架出了北门。门外的镁光灯闪个不停,好象窗外在打闪,雷电交加的暴风雨骤然而至……我想到了《雷雨》,后台效果组的同学们敲响蒙着棉被的沉闷大鼓,往洋铁皮上撒黄豆,点燃一小包一小包从化学试验室要来的镁粉,想到了四凤,想到了繁漪站在窗外,站在风雨中,偷看周萍与四凤紧紧拥抱,想到了繁漪在镁粉光照时那张毫无血色的白脸……可惜我不能擅自离开解释代表的岗位,连一声李茶花的名字都没喊出口,另一名志愿军战俘已经坐到了我们对面的木椅子上。天哪,我只能强迫自己的心和眼睛立刻从北门口收回来——这是我的职责呀,面前这位战俘,他也有父母和亲人呀,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时限也只有这短短的三分钟……

无论如何,李茶花已经找到了!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下班以后,我才知道李茶花走出北门口的情形。北门口外边,照例有我志愿军的代表和医护人员在欢迎归来的战友。还有我们新华社的记者和军报记者,以及数十名外国记者,纷纷举着照相机和摄影机……波兰警察只负责把李茶花架到北门口就松了手——按照协议的规矩,她一旦跨出了门槛,就算交还给中国了。此时,李茶花看清了走上前来迎接自己的志愿军代表和医护人员,她没有哭,没有扑进同志的怀抱,也没有说话,没喊口号,而是双手哆嗦着脱掉身上的蓝白条囚衣,把这肮脏的囚衣愤怒地扔向大鼻子记者。她要把那两年半的屈辱和噩梦统统脱掉,洗刷干净,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啊……人们却大惊失色,只见她遍体鳞伤,一只乳房已被割掉,另一只乳房也被烫成紫黑色的了……医护人员立刻用白被单将她裹住,火速送往野战医院。

傍晚,我追到野战医院,却被值班军医挡住。他说李茶花已处于昏睡状态,不允许探视。我急了,争辩着,“我可不是一般的探视呀!”

“知道。杨副部长交待过,你们解释代表经过批准之后,有权向被俘人员询问情况。不过,现在不行,她睡着啦。”

“你不知道,她是我的同学呵!”

“同学?并不比同志更亲近吧。”

“对对,同学加同志!”

“那你更该让她充分休养和恢复。”

“让我看她一眼行吗?”我简直在乞求这位军医了。心里突然想到了何倩,如果是何倩在此值班该多好。

“不行,你过几天再来吧。”

“过几天!为啥要等那么久?”

“你是解释代表,还不懂吗?被俘人员送来之后,一方面要检查身体,有病治病,有伤养伤,这是我们医务人员的工作;同时还有另一方面的工作,由保卫干部去做,懂了吧——这需要好几天时间。”

“保卫干部做什么?”

“审查,登记……更多的我也不知道。”

“李茶花不会很快被送回国吧?”

“从我们这方面看,一周之内不会送走,她还昏迷不醒嘛。”

“那,请您告诉我,她病得很重吗?”

“不,不能用病来解释。她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回到了自己同志身边,所以,精神稍一放松,就昏睡过去了。我们按时给她注射葡萄糖。”

“没有危险吧?”

“没有。同志,我很忙!你过几天再来吧。”

我一连去了三次。别的值班军医更生硬,一两句话就挡了驾。李茶花仍然昏睡不醒,靠葡萄糖生理盐水“打点滴”维持着生命。这天,我倒是在白颖手里看见了几张茶花的照片——就是她脱掉囚衣时照的。虽然我已听说她遍体伤痕,这一看,心跳都停住了!真不能想象这个温柔洁净的姑娘怎么受得了那种酷刑。

我问白颖,敌人为什么对她施以酷刑呢?难道她知道什么军事秘密,逼问什么口供?

白组长也答不出,只是眉头紧锁,自语般地说道,“有鬼,有鬼……小周,既然你们是同学,我希望你去把这件事调查清楚……多动点脑筋。李茶花也许不肯说这些痛苦的往事,可是咱们需要弄清楚敌人搞的是什么鬼!”

“不,不要这样做……”

“我知道。可是,工作需要哇。”

“什么?这也能拉到工作需要上来”

“对,至少宣传工作……需要用这件事揭露敌人的残暴。”

“不不,我求求您,千万不要再让李茶花回忆一遍受刑的痛苦啦!我也不打听这事儿啦……你我没有这个权力!”

“你信不信,如果你我不做这件事,杨副部长也要派人去做,去审问她。”

“别说啦!”我怒不可遏地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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