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后,李茶花渐渐苏醒过来了,但身体十分虚弱,精神恍惚……军医只允许我见了她一面。她认出我来了,眼泪不停地滴落,回想着什么,半天才说了半句话:“要是,早知道你是志愿军代表,那就不会……”
虽然白颖组长一再要求我作详细调查;虽然廖渝生又有信来,要我转告一些“重要的事情”……但是,望着李茶花大而无神的眼睛,我什么也没问,什么话也没传——军医的意见是正确的:她精神上的创伤太重了,目前只宜静养。
“茶花,过去的事情已经永远过去啦!你才二十岁,来日方长。懂吗?”
她听得懂,点点头。
“战争也结束啦。何倩、渝生、我,还有你,回国以后就去报考大学,咱们还是最要好的同学!”
她愿意听,微微地半张着嘴,没说话。
“这是真的。领导上正式传达的:今年国内各个大专院校招生的名额很多,比应届高中毕业生的人数还多,所以,国家动员已经参军的高中学生报考大学。尤其是参了军的女同学,只要考试合格,都要尽可能的去上大学。”
“有复习功课的时间吗?”她问。
“有。放心吧,咱们的功课底子,考大学毫无问题!”
她又点点头,“可是,我的注意力,集中不起来……”
军医过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周同志,还是让她多休息。”
他是对的。我赶紧站起来,“是是。茶花,你再安心休养一段时间,身体和精神就会很快恢复。过两天再来看你。”
“过两天……这是个活话儿。你到底哪天来?”她有些焦虑不安。
“就是两天——后天一定来看你。”
“明哥,我要是找你,怎么找呢?”
“我白天在板门店,不好找。晚饭后一般都在开城,让护士打个电话,我马上就可以来。”
军医同志把我拉开了。临出病房门,回头一瞥,茶花已经闭上了疲倦的眼睛。
两天之后我再去野战医院看望茶花的时候,情况突变,警卫战士传达了首长指示:没有特许工作证的任何人员一律不准进入!
我已经参军四年了,深知对于警卫战士,啥话也甭问,也甭说,说也白搭。不准进就是不准进。他的职责就是坚决执行命令。我连个护士的面都没见着,就垂头丧气地回了开城。
野战医院里究竟在干什么呢?会不会把李茶花转送回国?每天都有一批志愿军战俘通过板门店的活动房屋交还我方,虽说都是“健康的战俘”了,最初阶段仍然要送进野战医院检查身体,需要短暂治疗和休养的还得住院,呀呀,医院病床有限,把李茶花转送回国的可能性极大!
我越想越着急,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失掉”李茶花呀,再次失之交臂,教我怎么向渝生交待?怎么对何倩说?而我自己也肩负着大哥哥的责任哪!不是说了要一块回国考大学么,许多具体事儿却一句也没商量,茶花若是转走了,让我再到哪儿去找她!
可气的是,这几天既找不见白颖组长,也找不到杨清正组长。找不到领导,非但得不到特许工作证,就连野战医院里正在干什么也不知道。干着急。
我见了熟人就问,到处打听,连正代表老王和副代表小徐也帮着打听,结果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开始猜测,一定是保卫部门在进行某项工作了,否则,消息总会透露出一点来。
这天晚饭后,白颖组长忽然回到宿舍里,插上门,与我个别谈话。
“周仲明同志,李茶花的父亲、姐姐,你都认识吧?”
“认识。”
“他们是不是跑到台湾去啦?”
“我听李茶花说过,可能是去了香港,也可能跑到美国的旧金山去。”
“他们的政治面目是什么?”
“我不知道。”
“周仲明同志,我是受了你们军保卫部副部长杨清正同志的委托,也可以说是代表组织找你正式谈话的!”
我已经感到了事情的严肃性和一种不祥的气氛,心里忐忑不安,又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看得出来。您无非是要我说真话,而且要对自己的话负责任,是吧?”
“对。你要对组织忠诚坦白。”
“我有啥可坦白交待的!”
“不是这个意思。”
“那好,告诉您吧,我一贯忠诚坦白,根本不会说假话!”
“李茶花的家庭,很富裕吧?”
“是的。”
“据你看,属于什么阶级?”
“至少也是中产阶级。她父亲是用金条买的飞机票。听茶花说过,她们家,在香港、旧金山,都有买卖,或者是股东。”
“那么,据你看,李茶花被俘之后,为什么不要求去香港或者台湾,或者美国,而拚死要回来呢?”
我气极了:“白组长!你这样提问题就不怕丧失阶级立场了吗?李茶花是革命战士!难道她应该投敌叛变,你才认为合乎情理?”
白颖笑了一下:“小周,说得好!你别误会。组织上的看法和你一样:李茶花同志是个坚强的女战士!是革命英雄主义的典型!”
说罢,他拿出一打子放大了的照片给我看。我的手颤抖了,心收紧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耳边响着白颖的解说,又象是皮鞭抽打在肉体上的噗噗声,“一共是七个女俘的照片,这两张是李茶花的。你看得出来吧,李茶花遭受的残害最重。现在交给你的任务,就是要动员李茶花现身说法,当众揭露敌方战俘营残害女俘的滔天罪行!这非常重要。杨副部长建议在野战医院召开一次中外记者招待会,要我们准备好当场散发的材料——除了这些照片,还要附上文字材料,就是这七个女俘的亲口控诉。这非常有说服力。让各国记者拿到全世界面前去揭发敌人的暴行!可是,现在只有一个女护士同意站出来控诉,其他六个人,包括李茶花,由于种种顾虑,不敢站出来控诉。所以杨副部长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叫你动员李茶花带个头——你看看照片就明白啦,只要李茶花敢当众……把伤口亮出来,别的女俘也就敢脱衣服了,是不是?”
我的头又嗡嗡的响了起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杨副部长这个主意是什么东西。是揭露敌人还是揭露李茶花?是打击敌人还是跟这七个女兵开玩笑?这样“现身说法”是非常重要还是非常残忍?过去的事情为啥揪住不放,还要当众揭伤疤?望望白颖组长,一脸严肃的正气。你燕京大学的知识水平跑到哪里去了?你通情达理的人情味儿跑到哪里去了?原来这封锁野战医院的日日夜夜,你和姓杨的正在医院里筹备中外记者招待会呀!原来这封锁消息的几天当中,你们又让这些女兵脱光衣服拍摄宣传照片,放大那些惨不忍睹的伤疤呀!
我不知道谁对谁错。参军四年,我已经学会了一百条道理,每一条都告诉我必须绝对服从领导。杨副部长是师级干部,他的指示一定比白颖组长英明。白组长是团级干部,他的意见一定比我这个排级文工团员高明六倍——他比我高六级呀。大概我干一辈子也升不了六级,今生今世根本达不到白组长现在的思想觉悟水平,那么,我还有什么资格怀疑杨部长和白组长共同作出的决定哩!还好,他俩现在还没有说出“命令”二字,如果说出来,我不还是得乖乖地执行嘛!唉,小资产阶级的小知识分子就是有这个天生的劣根性,遇事还要用自己的脑袋想一想,哈,呸!想个屁!杨部长白组长早替你想好啦,你何苦多动脑筋?我的毛病和笑话就是如此——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白组长,我当然……必须服从领导的决定。不过,前几天我见过李茶花一面,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很差,军医不准我跟她多谈话,说她目前只应该静养。这样行不行呢,请领导也考虑一下医生的意见,让她多休息一段时间,别的事儿,等她身体好了以后再说……”
“小周,看来我得先说服你呀。记者招待会的事情,属于新闻,有很强的时间性,对不对?揭露敌人战俘营里的鬼名堂,如果拖到战俘交换完了以后,还有什么现实意义呢?俗话说,趁热打铁,对不对?”
显然,他说得不无道理,我无法反驳。
“实际上,敌人在战俘营里进行着一个很大的阴谋,我们必须拿出人证物证来,立刻给予揭露!”白组长有些激动了,“小周,你,还有李茶花同志,在敌人的阴谋面前,决不能只考虑个人得失!而要站在革命的立场上,作出个人牺牲,投身对敌斗争!”
“这么严重?什么大阴谋?”我感到惶惑。
“时间有限,我还要去忙别的事。明天一早你到野战医院来,杨副部长还要跟你讲几句。总之,明天一定要说服李茶花!这是命令。”
他走了。把那一打子照片留下,让我再看一遍,明天带到医院去。
我心里开始凝结了一个很大的疑团。敌人为什么对这些女俘施以如此的酷刑呢?我读过几本小说,描写敌人对我地下工作者百般拷打,目的是企图破获我地下组织。然而李茶花是个战俘呀,是个军医,另外几个也是护士吧,仅仅是一些女孩子,她们有什么机密呢?……难道她们在战俘营里遇上了什么色情狂或者虐待狂吗?也不能这样判断问题,那岂不是把严重的政治斗争看简单了么!
我想到了法捷耶夫写的《青年近卫军》和苏联电影《丹娘》,还有美国电影《北极村》,也是揭露德国法西斯暴行的,那么,美国兵对待战俘也是同样残暴呀!也许杨部长和白组长的决定是正确的——应该动员李茶花站出来,带头揭露美帝暴行!
早晨,当我赶到野战医院的时候,一次记者招待会的预演已经开始了。在一间布置好的较大的病房里,杨组长、白组长象导演一样站着指挥,十几名志愿军的随军记者坐在一边,对面的病床上坐着李茶花等七位身穿病号服的女同志(现在已不能叫她们战俘了,究竟叫什么?由于上级没有文件通知,或者说她们的身份等等尚未确定,你怎么叫都行。医护人员大都管她们叫同志;杨组长叫她们被俘人员;白组长叫她们归来人员;一般保卫干部则称她们回国战俘;只有随军记者最聪明,称她们回归朋友),其中一位二十来岁的女护士正在当众揭发控诉。
“……战俘营里,派来了不少国民党的特务。我们都认识这些特务!”
白颖插话:“不要说认识。应该说能认出这些特务来。他们都是中国人嘛……”
“对对,他们说的是中国话,有一些还穿着国民党的军服,帽子上有国民党的帽徽,一眼就能认出来。他们,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呵……”女护士哭了起来。
杨组长有点着急了,“现在莫哭啰,先揭发具体的咯!”
女护士想说什么,没说出口,反而哭得更伤心了。
白组长提醒随军记者,“你们可以提问嘛,请其他归来人员讲讲,别冷场。”
“请问,你们都是被关押在一个战俘营里吗?”
“都是一起被俘的吗?”
“从前都是野战医院的医护人员吗?”
“战俘营里有我们的地下党组织吗?”
“你们进行过多少次有组织的反抗?搞过暴动吗?”
几位女同志作了简短的回答。我很注意,李茶花紧闭着嘴唇,不说话。杨组长对这种简单的问答式的对话不满意,因为这还算不上什么揭露和控诉。记者们还是认真的,忙着往本子上记,至少已经知道了这七位女同志都是第五次战役后期被俘的,关在朝鲜最南端的济州岛上。那里四面环水,要越过二百华里的济州海峡才能到南朝鲜的陆地上,实际上要到达南朝鲜的港口城市木浦,足有四百华里水路。所以志愿军战俘并没有组织暴动,根本无法逃跑。她们被关押的战俘营很大,用电网隔成小区,不知道一共有几个战俘营。
“这些事就不要问啦,”杨组长不耐烦地说,“抓紧时间,揭发具体罪行咯!你来讲,李茶花,敌人为什么割掉你的奶子?”
李茶花的身子一激凌,真象被别人碰了伤疤……“我已经讲过了。”
“对记者们再讲一讲嘛!”
“……不,不。”
白颖赶紧劝说,“这是揭发敌人的暴行,敌人的阴谋!这不是你的耻辱,这是敌人的罪行!为什么不通过记者们揭露出去呢?”
“我对组织讲过好几遍了,也照过相啦。”
李茶花没有红脸,也许她已经没有足够的血了。脸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闭上了虚弱的眼睛。
“李茶花同志!要想一想,交换战俘的工作还在进行啊,你应该坚强地站出来,向新闻界揭发敌人的阴谋诡计!”
白组长语调激昂。李茶花又睁开了眼,闪着泪花,望着他恳求:“您让我把这些事忘了吧……饶了我吧!”
杨组长终于生气了:“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情咯!这是血泪仇,阶级恨!永远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