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茶花仍然不说话。幸亏刚才那个大哭失声的女护士被杨组长吓唬住了,而且她在事先已经表示过愿意带头揭发控诉,现在停住哭泣,开始诉苦。
“……北撤的时候,我们野战医院没有汽车,担架不够用,也没有那么多抬担架的人。院长打不通电话,还在等后勤的汽车团派车的时候,美国坦克已经切断了我们的退路。”
“我跟着医助,就是李茶花同志,在一个山坡的帐篷里护理着二百多名伤员。本来,我们俩是可以撤退的!空着手跑还跑不了吗?可是李茶花正在给伤员包扎、止血。她知道没有退路啦,就叫我用最快的速度给伤员再换一次药。她说,‘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给伤员换药啦!’我也立刻忙起来,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俩也不能扔下自己的伤病员呀!”
“傍晚,敌人步兵包围了我们的帐篷。李茶花已经装好了两只带红十字的小药箱,里面主要是止血药、消炎粉和消毒绷带。她和我都穿好白大褂,戴上护士帽,背着药箱子走出了帐篷。我很佩服李茶花,她并不惊慌,她真有学问,会讲英语,跟美国兵说了一阵子,就把敌人的一个小军官调到跟前来了。”
“形势非常紧张呵,敌人用火焰喷射器对准了帐篷,帐篷里的一些轻伤员手里也攥着几十颗手榴弹。李茶花就站在帐篷门口跟那个小军官谈判……然后,我们就被俘了。”
听到这儿,杨组长打断了她的话:“明天不要说这一段儿!”
白颖组长点点头,“对,只说敌人战俘营里的事情。”
女护士接着说:“李医助谈判的条件,有一条,就是我们俩不离开自己的伤病员……”
“往下说吧!”杨组长有点生气了。
“我们还背着药箱子。可是那一点药和绷带很快就用光了。在济州岛,战俘成千上万,李茶花常跟看守争吵,不交出药箱子,不交出白大褂,还要穿过铁丝网隔开的小区,到处找伤病员看病。那些看守,美国兵比较少,南朝鲜兵最多。李茶花就专找美国兵吵架,骂他们不讲信用,‘我跟你们美骑一师的上尉谈判的条件,为什么不认账了?为什么不准我去看我的伤病员?你们欺骗一个医生,不感到可耻吗?我是医生,不是战俘!你懂不懂?’这些美国兵,跟我们的岁数差不多,往往吵不赢李茶花,有时候还耸耸肩膀,摊开双手,嬉皮笑脸地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只好让李茶花穿过铁丝网,到别的小区去找伤员看病。李茶花还会说几句朝鲜话,遇上不讲理的南朝鲜看守,说不通了,她就去找那几个吵过架的美国看守,叫美国兵来压一压南朝鲜兵。”
白组长也有点急了,提醒女护士:“主要是叫你揭发控诉!没人听你讲故事。”
“我没有讲故事呵。你们不知道,李茶花是豁出命去跟敌人吵架的呀!那些看守跟狼狗一样,手里有鞭子,有电棍,有枪,谁敢去骂他们?李茶花是第一个敢骂他们的!她也挨过鞭子,还被电棍捅过一次,被电打得躺在地下半天起不来……可是她决不放弃一名白衣战士的天职!她用盐水给伤员洗伤口;嚼碎了草药给同志敷伤口;用嘴给伤病员吸吮脓和痰;给伤病员洗血衣、送饭送水、倒屎倒尿……她天天这样干。被电棍捅倒了,爬起来之后还这样干。战俘也是人哪!好多战俘想尽各种办法保护她,鼓励她,有位从前的团级干部还说,‘总有一天,我要向组织上给李茶花同志请功!’所以,她不是一个人在单干。有些看守拿她也没办法,打也打了,抽也抽了,她还要这么干,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地让她去干吧。干什么?无非是送水送饭,端屎倒尿,洗衣扫地,到处搞搞清洁卫生……有什么必要非把她打死不可哩?”
“两年哪,李茶花天天这样干。这时候我们这个战俘营里的看守大都换成了中国人,也就是台湾派来的国民党政工人员,特务。可是他们很相信中医,几个当官的水土不服,闹肚子,也叫李茶花去治病。李茶花提出来要上山采集草药,当官的就派兵看押着我们这些女战俘出去采药。就是这样,李茶花获得了较多的行动自由。许多战俘叫她小大夫。有的看守也叫她小大夫。”
杨组长吸着烟,皱着眉,再一次把女护士的话打断,“照你这么说,敌人战俘营里还很自由啰?不对咯!这些故事讲得再好听,记者同志们也不要往外宣传。它起不到揭露敌人的作用。你还是直截了当控诉敌人的残暴罪行吧,讲一讲敌人为什么割掉她的奶子?敌人的阴谋是什么?”
白组长补充道:“有一些可以宣传:敌人战俘营里不给伤病员治病,也没有药品,还用鞭子、电棍毒打小李大夫。”
二位组长认为无用的这些“故事”,却深深地感动了我。我完全相信李茶花不是战俘,而是一位英雄的白衣战士!她是另外一个战场上的战斗英雄啊!这些感人肺腑的故事为什么不能宣传呢?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也许再过十年,等我完成了脱胎换骨的思想改造,真正提高了阶级觉悟,或者达到了白组长乃至杨组长的觉悟水平,就能想通这个不准宣传的道理吧?但是,我心里也萌生了一个危险的怪念头:十年之后如果还想不通,那么,李茶花也有一支笔呀——我就鼓动她把自己的英雄故事写出来,公之于世!
小护士不善于诉苦,不会做宣传工作。下边就是她说的一些事实。
“一个多月以前,集中营的看守把我们集合在草坪上,说是中立国监察委员会的代表要来宣布什么协定。果然来了几个军官,还有翻译官,说他们是瑞士和瑞典的代表……这次,我们才知道七月二十三日已经停战了,很快就要释放战俘了!我们可算熬过来啦!许多难友当场就哭了,哭晕了过去。”
“中立国代表还宣布了释放战俘的具体办法和规定。讲得很详细,就象后来在板门店做的一样。现在我也说,中立国代表讲的是真话,讲得明明白白——只要走进了那间交换战俘的木板房子,战俘就取得了‘自由人’的权利。只要自己说一句我要求回国,就能自由回国!”
“中立国代表走了之后,难友们三三两两,悄悄地议论着。没听清楚的,这么一讨论,也就全明白啦。两年半呵,谁不想家,不想亲人,不想回国哩!我见到的很多难友,一个个含着眼泪,互相说的话都非常简单,只有两个字:回国!”
“可是,从这天晚上开始,国民党的特务们也大肆活动起来了。他们住在钢筋水泥的碉堡式房子里,每个小区都有好多这样的房子,就把我们分别叫到那里边去‘登记’。昼夜不停。‘登记’回来的难友,一个个的都变成了‘哑巴’,而且跟我们这些尚未‘登记’的战俘隔开。我们感到非常紧张和奇怪,猜不透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看守们说,这是按照中立国代表的要求做的释放战俘的准备工作,要编制花名册。可是难友们大都不相信,编个花名册为啥这么复杂?况且,早就有名册,每天早晚都要按号点名的嘛(战俘每人都有一个号码)。”
“直到我被叫去‘登记’,才知道了特务们正在制造一个大阴谋。他们威胁、恐吓、造谣、挑拨……我不能重复那些反动话儿……总之就是叫我到了板门店之后,当着中立国代表的面,对志愿军的代表同志,亲口说我自己愿意去台湾。他那桌子上摆着两样东西,一样是反共声明,你要答应了,当场就得在上面签字、揿手印;另一样就是电烙铁……我吓坏了,不敢说话。特务逼我签字,我死也不干!他们动手扒开了我的囚衣,拿着电烙铁对准我的胸口,开始数一、二、三、四……热烘烘的电烙铁就在面前,我进屋的时候就闻见了一股怪味儿,现在才知道这是烧焦皮肉的臭气。我咬紧牙,闭上了眼睛……”
小护士说到这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白组长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这大概是早就动员好了的),她便自己解开雪白的上衣,把胸脯露出来,从锁骨到乳房,被烫上了四个字的反动口号。记者们赶上前来拍照。小护士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镁光灯的闪亮吧,两行热泪扑簌簌的滚落下来。
我望着李茶花。她与另外几位女同志也闭上了眼睛,痛苦地扭过脸,或者低着头。听小护士诉苦的时候,我的心都收紧了,好象敌人的烙铁不仅仅烫了她,而且也烫在了我身上!将心比心,李茶花此时的痛苦要比我深重十倍啊!可惜我没有说话的资格,否则一定当场下令,立刻把这场诉苦会停掉!
“您让我把这些事忘了吧,饶了我吧!”李茶花的哀求声又在我耳边回响。紧接着是杨组长发脾气的呵斥声:“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情咯!这是血泪仇,阶级恨,永远不能忘!”
他们俩,究竟谁的要求更合理呢?
这位可怜的小护士,自身最宝贵的肌肤,被敌人烫上了最肮脏的烙印,因而变成了最见不得人的地方,却又被迫向众人反复展览……天哪,她究竟犯了什么罪?我真的要相信唐僧和孙悟空了,上西天取经,人生途中不历尽九九八十一次磨难就成不了正果。
小护士大概渡过了通天河,睁开泪眼,双手哆哆嗦嗦、慌慌乱乱地系着衣扣,又系错了位——一个扣眼错上来了一格,以致胸部的衣缝拱起个豁口,从侧面还露着小半边乳房。在大家看来,这已经不算什么,值不得提醒她重新把衣扣系好。本来嘛,姑娘的乳房决不应该让许多男人参观;可是现在已经全面的参观过了,也就再无秘密可言。但是,我发现,始终不言不语的李茶花,此时却默默地帮着小护士把衣扣系好了。这件小而又小的细微末节,却让我记了几十年!女人到了什么时候,也有女人的尊严啊。
在白组长的示意下,小护士继续诉苦。敌人特令人发指的巨大阴谋此时被揭露出来了。这血腥的事实,立刻粉碎了我刚才那些胡思乱想。
“不久,看守们宣布先送一批战俘到板门店去。这第一批里就有我和李茶花,一共有十一位女难友。我们被俘的时候大都改换了名姓,互相也只叫对方囚衣上的号码。时间长了,战俘营里成立了地下党支部和团支部,我和李茶花都是青年团员,才知道了那些团员的真姓名。今天在座的几个女同志都是团员,我们互相鼓励着,离开了济州岛的集中营。先是坐船渡过海峡,又改乘十轮大卡车,来到了交换战俘的板门店。做法跟中立国代表去战俘营说的一模一样。我们被中立国警察一个个地架进交换战俘的木板房子里去,对面坐着三位志愿军的代表,动员我回国。我虽然身上被烫上了反动口号,可是我们十一个女难友在船上已经商量好了,回国之后就是用刀刮,揭一层皮,也能把它去掉!这是把我们揿在地上强迫烫的呀,有些人的胸上、背上、胳臂上刺了字,那也是捆在柱子上强迫着刺的。我们可以向组织上交待清楚。地下党支部、团支部的同志也可以为我们作证。怕什么!所以我不等志愿军代表动员什么,立刻就喊:‘我要回国!我要回中国!’”
“我证明,这第一批战俘,人人都要求回国!那喊声我们互相都听得见。李茶花进门就高喊要回国,我们后面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天哪!万万没想到这是一场骗局。根本不是板门店!那木板房子是特务们照着样儿搭的,里边的中立国代表、警察,还有志愿军代表,全是假的,是美国特务和台湾特务假装的……我们这一批人又被运回了济州岛集中营。”
“特务和看守把战俘们押到草坪上来训话,让大家伙儿看看我们这些要求回国的下场……机关枪对准着大家伙儿。我们遭到了没法形容的残害。这第一批,当场就有一半人被枪杀了,被狼狗活活咬死了……女俘,被轮奸了。特务说,不能叫我们死得那么快。后来的个把月,集中营里几乎天天枪杀战俘,第一批要求回国的男同志可能被杀光了……特务们杀人红了眼,杀鸡给猴儿看哪!女俘,受到了比死还难忍受的虐待,折磨……特务们常把要求回国的女俘牵到战俘营别的小区去当样品,用烟头烫……想用这些惨无人道的办法,来破坏停战协定,破坏交换战俘的工作,摧残战俘们想返回祖国的决心。”
“特务逼着我们当众声明要去台湾,限定时间,又在我们耳朵旁边数一、二、三、四……为了不听敌人的威胁,李茶花在自己耳朵眼里塞上了泥。她变成了聋子和哑巴,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说。我们这十一个要求回国的女俘,一个个被折磨得疯了。晚上我给姐妹们洗伤口的时候,发现好几个人耳朵里塞着泥,棉花球,嘴里咬着囚衣上撕下来的破布条,有的已经把自己的舌头嘴唇都咬破了。就在第二批战俘送往板门店的前一天,特务们把四名疯了的女俘牵到草坪上,当众扒掉囚衣,用电棍把她们活活地捅死了。李茶花虽然没有疯,可是特务说她装聋卖哑,就割掉了她一只乳房,还说,‘给她留下一只奶,拿香烟烫’……”
“后来,大概因为战俘名单已经交给中立国代表了,为了凑数,才把我们七个女俘放在第三批里送到板门店。我们怎么认得板门店哩,谁也不知道这一次是真是假呀!心里想,如果这次又是假的,再被押回战俘营去,那就必死无疑了!可是……首长同志,要说考验,难道这不是舍生入死的考验吗?相信我们吧!我们都是拚着死,死一次不行就死两次、死三次,李茶花说:死九次也要回国啊!”
说到这儿,年轻的女护士放声恸哭起来。另几位女同志表情各异,有的捂着脸抽泣,有的象木头一样靠墙呆坐,有的把头低到了怀里。李茶花显得烦躁不安,不知何时开始撕扯一张报纸,现在已经扯得粉碎了……
白颖组长也含着眼泪,哭声地说:“相信你们,相信你们……你们没有背叛祖国!你们战胜了邪恶,战胜了死神,打击了敌人!……对对,现在就是要继续揭露和打击敌人!在全世界面前揭露打击敌人!”
说着,他一面打着手势招呼记者们拍照,一面走到女同志的身边,小声提醒什么——很明显,这是早就做过动员和布置的,叫她们解开衣服,展示伤痕,让记者照相。
有两个女同志磨磨蹭蹭地在解衣扣。一个用胳臂遮着乳房,另一个扭过身去,将肩头和后背的伤痕对着记者。李茶花和另几个女兵,不约而同地把胳臂绞在胸前,拒绝展览伤痕。
望望杨组长沉下去的脸,那位可怜的小护士害怕了,赶紧再一次解衣扣,并且将上衣脱掉,原来除了前胸的烙印之外,她的肩膀上,背上,还有不少伤痕和刺的字。
记者们照了一些照片之后,全都把镜头对准李茶花,等待着她脱衣服。她反而闭上了眼睛。
“李茶花同志!”杨组长站起来大声说,“我在叫你同志咯!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咯。你也要服从组织决定呵!不要忘记革命战士随时随地打击敌人的责任。今天揭露敌人破坏停战协定的罪行,你就是一个尖刀连长!你就是一个唱主角的台柱子。你这出压轴戏不唱,叫我这个组长怎么收场呵?”
他见李茶花仍然闭着眼睛,这才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对我下令:“周仲明,这个任务交给你,还有何倩,由你们两个老同学负责说服李茶花同志。明天就正式召开中外记者招待会,还要拍电影,由李茶花同志为主,来揭发控诉敌人破坏停战协定、破坏交换战俘的滔天罪行!这也是打仗。每一个革命战士都必须服从命令!”
听到我与何倩的名字,李茶花睁开了眼睛,好象她刚才并没有看见我。她饱含热泪的目光在闪烁,在寻找……叫了一声“何倩——!”
可是何倩在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