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佩服杨组长的好记性儿!四年前他在登陆艇上发现的小集团,并且在洋溪小镇亲手拆散的我们这个小集团的主要成员,如今仍然记得一清二楚。看来。没有这份儿惊人的记忆力,以及高度的革命警惕性,他是当不了我们军保卫部副部长的。
他记得何倩与李茶花亲如姐妹。如今,李茶花把眼睛一闭,杨副部长也没辙了。前几天,还可以给野战医院的军医下令,以检查身体为名,就势把李茶花等人的伤口拍成照片,冲洗放大,当作揭露敌人的材料;明天的中外记者招待会上可就不能这么干了。他想,照片毕竟是死材料,不生动,为了深刻揭露敌人,最好是由李茶花本人出来诉苦,由李茶花等七名女俘自己当场脱下衣服。由众多的外国记者自己拍照片、拍电影,这才具有强烈的说服力。他与白颖反复合计,十分欣赏这位宣传干部提的“现身说法”,而且,杨组长自己也十分熟悉部队里惯用的“诉苦会”,是呀,我们还开展过诉苦运动呐,那真是威力无穷的政治手段啊。因此,他决定把“现身说法”和“诉苦运动”相结合,在紧靠板门店的野战医院里搞一下子,震动一下全世界!于是,难点集中在受残害最重的李茶花身上了。不能强迫她去诉苦,怎么办?好吧,小集团也是可以利用的嘛,他亲自往军部打了电话,“立刻派车,把女军医何倩送到开城来!叫她本单位的政委亲自对何倩讲清楚:这是政治任务,来了之后必须绝对服从我本人的领导!”
何倩被按时送到了开城。当面接受了杨副部长交给的任务之后,下午两点半,我俩走进野战医院一间小病房,会见李茶花。屋里再没有别人,何倩刚插上门,茶花已经扑上来,与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没有放声恸哭,没有说话。我坐在一旁抽烟,没有流泪。她俩呢,有多少眼泪就让它流多少吧!我有什么理由劝阻?有什么权力干涉?上帝也无权啊……就让这对儿同桌姐妹的眼泪流成河,流成海,让海水涨潮,发生海啸,把罪恶的济州岛彻底冲刷一遍吧!
时间渐渐过去。杨副部长交给的任务早被我们扔到了九霄云外。我们有自己的话要说!
“茶花,告诉你个伟大的秘密,”何倩的眼泪大概流光了,说起这个秘密来,眼睛放着亮儿,“我和明哥订婚啦!”
茶花一怔,满脸悲戚,渐渐的,渐渐的,淡薄了。一丝微笑轻轻掠过,张大泪眼看看何倩,又望着我。我走到她的跟前。她站起来,慢慢的,慢慢的,把头靠在了我的胸脯上,就象四年前刚参军的时候,站在登陆艇的前甲板上那样……
我感觉到她的呼吸,她也听得见我的心跳。
“我祝你们幸福。”
“谢谢!”
“何倩,明哥说,可以回国上大学?”
“我正要跟你商量这件事儿哪,我想考华西医学院,要不,就考北京医学院。反正跟你在一块儿。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离重庆……越远越好。”
“懂啦,我听你的。”
我很想说,在交换伤病战俘的时候,廖渝生就不顾一切地跑到开城来过一次。还想说,不论发生了什么情况,渝生他永远爱你!可是话到嘴边又改口,“渝生也和咱们一块回国考大学,咱们四个人永远不分离。”
“怎么可能不分离哩?”
“茶花,事在人为!”
她“嗯”了一声,往我身上靠得更紧了。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我们互相都敏感地回避着那些痛苦的往事,但也很难完全避开。何倩报告的伟大秘密,难道就不刺痛她的心?茶花说的怎么可能不分离,也深涵着女孩子的隐痛呵。我不敢挑明了问她,要不要把渝生叫到开城见一面?我猜她八成会加以拒绝,拒绝了反而更难办。可我又深知她热爱着渝生!
“好在大家都年轻……”我的话也没说完,那潜台词是:需要时间,譬如,在大学里再当四年同学,人生的天平就会倾斜过来,感情终将压过痛苦,可憎的记忆也会变得淡薄和遥远吧!
茶花仍然聪明、乖觉,她抬起手来,想捂住我的嘴吗?手又缩回去。意思是明白的,让我别碰她心灵上的伤痕。
何倩也是聪明而乖觉的,就把话题儿岔开,对茶花讲起我们几个同学共同创办的随军图书馆来。她列举了许多书名,还详细地给茶花介绍《杰克·伦敦传》,讲他的《海狼》、《毒日头》、《铁脚跟》……茶花也渐渐沉浸到阿拉斯加的荒原、育空河谷的淘金、麦金利山雪原的奇丽景色之中了。难得的解脱啊!茶花眯起眼睛,听得入迷,恢复了一点儿对人生的美感吧?
“把书带来给我看看吧!”
“好。我是这个随军图书馆的管理员,一共有三百多本书啦。我给你挑最好的。其实,我最佩服杰克·伦敦。他八岁当流浪儿,十五岁就长成了勇猛的男子汉,杀死海盗船长,自己当了船长,霸占了海盗船长美丽的妻子,开始了冒险生涯……他二十岁开始写小说,把自己冒险的经历写成一部又一部引人入胜的书,在读者面前展开了从来没人知道的生活画卷,震动了全世界读者的心!他说,别人每天工作八小时,我每天工作十六小时,所以我的生命比别人长一倍!他半年就写一部长篇小说,写了二十年,一共给人类留下了四十部长篇小说,把自己写空啦,象蚕一样,把丝吐完了,刚刚四十岁,就自杀了……”
李茶花连眼睛都不眨,注意聆听,只在几个关节处惊叹地“啊”一声。听到最后,才自语般地说了句,“我的丝还没开始吐呢……”
“杰克·伦敦是美国无产阶级文学的鼻祖,美国的高尔基。”我补充了一句。
茶花点点头,“我恨美国。可是象杰克·伦敦这样的美国人,还有马克·吐温,海明威,林肯,华盛顿,罗斯福,史迪威……我应该恨他们吗?”
“不。给美国伤兵做手术,锯腿,十八九岁的大孩子,我还可怜他哩。费了好大事儿,保留了他的膝关节。”
我使个眼色,拦住何倩,“你太善良,可你是对的。”
茶花自然不愿往这些事上深谈,点点头。
我想把话引开,却未能完全做到,“日俄战争的时候,杰克·伦敦作为几家大报的特派记者,住在东京采访消息。各种传闻真真假假,似是而非,令他十分苦恼。为了亲眼判断是非,写出第一手新闻报导来,他独自划小船从九州的福冈出发,横越对马海峡,在朝鲜釜山登陆,进行战地采访。不幸,他被沙皇俄国军队俘虏了,说他是日本间谍,差点没打死,关押了很久。经过世界各大通讯社的通力援救,俄国人才放了他。他终于写出了一大批日俄两国军队在朝鲜半岛交战的真实报导——这是唯一的第三国记者撰写的日俄战争实录,在全世界引起了重视和强烈反响。”
茶花苦笑了一下,“明哥,你别绕着弯儿的动员我啦。杨部长的命令我也得服从啊。明天的记者会,我参加。”
我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连耳朵脖子都发热,“茶花,我可没有这个意思……要是动员你,咱们之间完全可以明说!”
“反正都一样,”茶花眼里的泪花又闪动了,“我顾不得什么啦。应该揭露敌人的阴谋和暴行……还有成千上万的难友关在战俘营里,受着敌人的威胁和残害!”
我与何倩互相望望,已经不能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