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庆南开中学读书期间,我与茶花是同班同学。我们共同参加过“反美扶日”和“反饥饿、反内战”等等学生运动。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李茶花同志当年就是个倾向革命的进步学生了。当时我们一同演出大型话剧《雷雨》,广场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和《新霸王别姬》。这都是揭露和讽刺国民党反动派和蒋介石的。特别是演出《新霸王别姬》之后,国民党特务就跑到学校来抓人,我校的三位进步教师被捕了(其中教过我们的一位教师叫赵晶片),直到解放后,我们才在“中美合作所”的渣滓洞找回了这三位教师的尸体。同学也有失踪的。特务还放风要抓李茶花。因为她带头教同学们跳陕北大秧歌,唱解放区的进步歌曲《团结就是力量》、《山那边哟好地方》、《你是灯塔》。可是同学们掩护她,所以特务始终没能抓到李茶花。
作为她的同班同学,我非常了解李茶花。我敢说,就是在解放前,她也是个非常勇敢的进步学生。特务如果把她抓去了,她也会和我校三位进步教师一样坚强不屈的!她十分痛恨国民党特务。这就是她在敌人战俘营里与特务作殊死斗争,不去美国和台湾,而是坚决要求返回祖国、返回革命部队的根本原因。关于这一点,我可以作证。周仲明、廖渝生同志可以作证。已经参军的八百名南开同学和没有参军的两千多名南开师生都可以作证!
李茶花同志受尽残害,终于胜利归来了。这个事实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证明!难道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自己的同志和战友呢?……
何倩连夜赶写的这份“证明材料”是白颖组长带回宿舍来叫我看的,“小周,你还有什么补充没有?想一想。告诉我,或者另写一张纸给我,都行。”
我登时急了,“为什么不让我跟何倩一块商量着写?”
“这是杨副部长的指示。他也没说为什么。只让我通知你,集中精力做好交换战俘的解释工作,不准再到野战医院去找李茶花和何倩了。”
我的头上好比又挨了一闷棍。“不准”再去——好严厉的措词呀!一定是何倩在那边捅了什么漏子,甚至露了马脚……难道我俩在食堂里的谈话也被偷听了?真有个什么想当炊事班长的伙伕去汇了报?
“白组长,我知道,解释代表的工作很重要。我也是集中精力去干的。请领导放心!不过,何倩写的这玩意儿,不象宣传,也不象控诉,倒有点儿象个证明材料。不伦不类!倒不如让我再跟她商量一次——只谈这一次,然后由我来写,一定比这个写得好些。”
“不用啦。材料由我来写。”他冷冷地说。
“您比我更忙呀!还是我写吧?”
“这都是杨副部长决定的。”他口气更冷。
“副部长为啥管这么细?”
“我也不知道。……小周,你还是要学会适应部队生活。不该问的事儿就甭问!”他把口气缓和下来,“按领导的指示办吧。看完何倩写的材料,你好好想一想,有什么补充,告诉我就行了。”
这一夜我又失眠了。何倩希望留在开城,目的是离我近点儿,结果是立刻被切断联系。廖渝生还想会见茶花,结果是连我也见不到她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姓杨的又在搞什么名堂?……
似睡非睡,朦朦胧胧,我听见了一支歌。一支南开校园里的歌。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不多时,
去似朝霞无觅处。
这是何倩在唱,还是茶花在唱?又象她俩在唱。歌声从鱼池边的桃林里散入暮霭之中。
月儿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叫我如何不想她!
这是我在唱,还是渝生在唱?又象我们在对唱。这歌声能从三友路的梅林传到鱼池边吗?
睡眼惺忪,窗外是一片昏黄色的月光。这月光洒落在南开中学的校园里,大操场上正在扭秧歌。一条长龙般的秧歌队在上千名师生的围观中曲折穿行。打头的正是李茶花。许多师生员工跃跃欲试,不断加入秧歌队,来跳这一九四九年最时髦的舞蹈。不好意思手舞足蹈的人们,也齐声高唱最流行的歌曲。
山那边哟好地方,
穷人富人都一样!
你要吃饭得劳动哟,
没人为你做牛羊。……
李茶花的革命歌曲越唱越大胆了。一次,廖渝生的大哥廖京生指着歌词悄悄告诉我:“为了开展合法斗争,我们把歌词略为改动了几个字。你看,‘山那边哟好地方’的原文是‘解放区哟好地方’!还有这一首,‘年轻的中国学生们’,原文是‘年轻的中国共产党’!仲明,你知道就行了,别往外讲。”我没往“外”讲,却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何倩和李茶花——她俩绝对不是外人啊。谁知茶花的胆子有斗大,竟然公开唱了出去。
你是灯塔,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
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
年轻的中国共产党!
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
我们永远跟着你走,
中国一定解放!
我们永远跟着你走,
中国一定解放!
这真是振聋发聩的声音啊!许多同学简直把李茶花看成了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用当时的术语来说,她是个“人民”了!我劝也劝不住,廖京生还冲我发了脾气,骂我“不知深浅!”直到解放前夕,在大操场的营火会上公演《新霸王别姬》,我与廖渝生分别饰演杜鲁门和蒋介石,何倩与李茶花分别饰演宋霭龄和宋美龄的时候,特务们已经混进了人群当中。幸亏导演廖京生早有布置——刚一演完,上百名进步师生立刻将我们团团围住,簇拥着离开篝火,消失在校园黑黝黝的樟树林里……此后,李茶花简直就是南开三千师生员工共同保护的“人民的宠儿”了。
辗转反侧,彻夜无眠。我完全可以理解茶花在敌人战俘营里与国民党特务斗争到底,坚决要求回国的英雄行为;又完全不能理解杨清正这样的保卫干部强加给她的种种审查和不信任。我的心是苦涩的。难以言状的悲愤呀!
茶花,我的小妹妹,坚强起来吧!也许我们不久就能挣脱杨清正的摆布,回国去上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