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月,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一天比一年难过。一个月相当三十年。如果说我今天已经五十二岁了,那不符合自然法则——我仍然是个筋骨强壮的二十二岁小伙子;但是,孔夫子所说的“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些思想高度我似乎已经达到了吧?
一切联系和音信都被干脆彻底地切断了。我根本不知道何倩、李茶花到哪儿去了。廖渝生的来信也突然中断。不是“知天命”了么?所以我也不再往外写信、打电话。对于杨清正副部长的厉害我心服口服地服啦!佩服得五体投地。
幸亏我学会了绝对服从,学会了幽默感,学会了“不惑”和“知天命”,所以悟道了。既不拿鸡蛋去打石头,也不用脑袋去撞石头。更不拿肉包子打狗——我断定了自己就是个大号的肉包子,一打,那就是一去不回头了。
因此种种,在紧张的交换战俘工作中,我这个副解释代表干得非常好,简直出类拔萃,成绩优异。杨副部长当众亲口点名给我记三等功一次。评语辉煌:立场坚定,全心全意,任劳任怨,机智勇敢,忠诚坦白……我嘛,打掉了牙齿往肚里咽,快变成两面派啦。
人间的事情竟然如此复杂而简单啊!
一九五三年隆冬,我圆满地完成了任务,拿着美丽的组织鉴定(请原谅,除了‘美丽’这词之外,我贫乏的词汇库里再也找不到更恰当的形容词了),辉煌的立功证明书,银光闪闪的军功章,依然穿着将校呢的军服,油光锃亮的高腰马靴,乘坐美式吉普车,威武壮观地回到了本军文工团。不久,又蒙杨副部长恩典,刘团长照顾,将我下放(当时还没有创造“下放”这个新名词,但又不能使用“清洗”这个老名词,反正意思差不太多,不必咬文嚼字)到连队去当文化教员。我笑嘻嘻地打好背包就出发——只消五分钟,易如反掌。
这是最仁慈的处理了。因为我已经做好了下连队去当乓或者当伙伕的思想准备。四年前在登陆艇上,那位凶神般的警卫排长不就相中了我这个大个子兵了嘛?要我去警卫连扛机关枪乃至六○炮,据他说,“扛上半年六个月,野骡子野马也把他压服了”嘛!相比之下,杨副部长不是比警卫排长更仁慈、更文明么?
为什么这样处理我?原因简单极啦。回到文工团的当天,本军卫生营的一位同学就向我揭示了谜底:上级组织部门已经批准了杨清正副部长与军医何倩的结婚报告。
这对我来说当然是个晴天霹雳喽。不过我突然感到,晴天霹雳非常有趣儿,妙就妙在十分简单,既不需要乌云密布,也不需要风风雨雨。什么“山雨欲来风满楼”哇,“乌云压城城欲摧”呀,以及什么变天之前伤疤痒啊、关节疼啊……这些啰嗦统统不用;大晴天儿里只消打个炸雷,就是晴天霹雳——最节约,一丁点儿也不浪费。
人家节约,我何必浪费!为这种事儿,我周仲明犯不着浪费心血和感情!
杨副部长在军部结婚,我周仲明自然应该远离军文工团喽。下连队,远远的,天经地义。这,文言文叫做退避三舍,大白话叫做滚蛋。
可喜的是我这个混蛋滚了很远、很久。一滚就是四年!原来打算回国读大学的四年时间叫我一下子就滚光了。
小子今年二十六,筋骨更壮,肌肉更硬,嘴边再也不是一圈柔软的茸毛,而是从两鬓到下巴甚至继续向下延伸的络腮胡子,三天不刮就能当铁丝刷子使用。哪位姑娘要是让我蹭一蹭脸蛋儿,不破也得掉层皮。哈,敝人已经长成一个十全十美的男子汉了!
连队打牙祭(会餐),我一顿能吃一斤肉一斤面一斤酒——三斤落肚,变成大尉(胃),虽然我的军衔仅仅是个少尉。司务长到县城买菜,借到一辆老牛车,没有牛,我便打起赤膊去驾辕。往返四十里,载重八百斤,回到驻地照样给战士们上文化课。
师里要开党代表大会,政治部宣传科忙不过来,便从连队抽调几名文化教员帮助工作。师政委的主题报告,统属党内机密;但由于他已经花了眼,便由我“秘密地”用毛笔正楷誊写成能看清楚的讲演稿,供他宣读。可是我这个“长翅膀的飞(非)党员”回到连队,连听传达的资格也没有。
部队开展文体活动,每个团组成一个战士业余演出队,我便成了本团演出队的第一号主角兼总编剧总导演总指挥。不久,全军会演,我回到了阔别四年的军部,独得五项一等奖!因为不论唱歌、跳舞、演剧、说快板……我都比担任评委的军文工团专业演员强得多。军部司、政、干、后机关和直属部队的指战员们,突然想起了四年前本文工团舞台上的“最佳男演员”啊!
我又荣立三等功一次。表面理由是我老实肯干,在开展连队文化教育和文娱活动中成绩突出。那底牌则是战友们给予的巨大同情——杨清正副部长已经调走了,战友们心里说:“瞧人家周仲明多么可怜,被大官抢了老婆还埋头苦干,应该给他记个三等功!”
杨副部长调走啦。我的命运似乎因此而获得转机——被爱才如命的宣传处刘处长(从前文工团的刘团长)留在军部当了宣传助理员。
没有不透风的墙。当我回到军政治部宣传处之后,好象几面墙壁同时透了风。着先是本处一位助理员向我小广播,私下里犯自由主义——他也是小资产阶级小知识分子出身的小干部,与我一样,参军八年,思想改造尚未达到脱胎换骨的最高境界,或者说还吃五谷杂粮,还有七情六欲,还没有变成十足的“驯服工具”,所以他对我、对何倩和李茶花还有点儿同情心。
“五三年冬天,咱们部队还驻在朝鲜西海岸的时候,杨副部长从开城带来了七名回归的志愿军女战俘,在军里召开揭露美帝暴行的诉苦大会。咱们宣传处负责布置会场,我管麦克风,所以知道点儿内幕……”他讲述了我很熟悉的那些诉苦内容之后说,“这七个女俘当中,有一个受残害最重的李茶花,精神不正常,两眼发直,呆呆地坐在台上。由她的一个女同学也就是咱们军卫生营的小何医生替她念诉苦稿。念完之后,就有两个保卫干事把她架起来,脱掉衣裳,让大家看她的伤疤……后来我才听说,这个女俘,还有小何医生,都是你的同学。所以我应该告诉你。我认为这种诉苦会太愚昧啦!太野蛮。从这个师,到那个团,轮流表演,迟早把七个女同志全都逼疯了为止……李茶花大概疯了,疯了也得展览伤疤……咱们的宣传工作搞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干头?周助理员,我不仅要告诉你,还要给杨副部长提意见——他调走了也要提!现在不是正在整风吗?号召咱们起来鸣放,给党提意见嘛!我打算在鸣放会上提这条意见。你是李茶花的同学,更应该提意见,批评杨副部长的错误行为!”
听完之后,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一百个想不通!一百个沉重的沙袋压在胸口,连气都透不出了。杨清正,白颖,你们就是这样来“照顾”李茶花呀——写书面材料,叫别人念,然后叫她“现身说法”,当活导具。你们简直是强加于人呐!还有何倩,你不是跟他俩辩论过吗?战胜了大官儿吗?怎么却由你去代替茶花念稿子哩……你知道自己扮演了个什么角色吗?小丑!爱情的叛徒!一文不值的官太太!
这是一九五七年秋天。中国人都知道这一年国内发生了什么事件。我们军政治部明天就要召开“知识分子鸣放会”。向我小广播的那位宣传助理员肯定要在会上鸣一鸣、放一放了;至于我呢,为了李茶花的遭遇,只能比他鸣得更惊人,放得更厉害。我要建议组织上,追查杨清正的军法责任!
就在这天晚上,组织处的一位助理员走进我的宿舍,插上门,进行了另一次重要的小广播。“你的同学,军医何倩事实上并没有嫁给杨副部长。四年前,组织部是批准了他俩的申请结婚的报告,可是何倩拒绝同居,理由是先回国上大学,毕了业再说。杨副部长也没办法。那时候我就在组织处,知道这件事。不久,组织上就保送何倩回北京上医学院读书去了。杨副部长每年到北京去探亲一次,回来就耍酒疯,发脾气。我听保卫部的人说,直到今年夏天他调走的时候,这个老婆还是没有弄到手……唔,告诉你个最新消息,杨副部长调出咱们军之后,何倩一连给我们组织处写了七封信,询问你的下落,要你的通信处。我们处长说这件事很难办,不能给何倩回信,也不准告诉你。周助理员,你别急!我百分之百的同情你。现在排级干部也准结婚啦,不违背组织原则嘛,你怕个啥!我完全为了打抱不平。这就是何倩的通信处,我偷着告诉你,你可别声张,就偷着给她写信吧。别把我卖了就行。”
又是一个晴天霹雳!我欣喜若狂。还写什么信哟,一百封信也写不清我对你的思恋啊!何倩,从湖南到北京只消二十四小时……我带着手枪和军官证连夜跳上了特别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