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秋我们部队就从朝鲜凯旋归国了。那时我已被下放到连队当了一年文化教员。连队的管理工作比文工团严格十倍(虽然军文工团已经比南开中学严了十倍),所以,在这种严而又严的集体生活中,我自由散漫的习性确实得到了不断的改造。这种改造是带强制性的。譬如,部队回国的列车穿过了鸭绿江大铁桥,“踏上”了祖国的土地,停在安东(丹东)市车站的时候,我多么想跳到月台上去,跪下来亲吻一下祖国的国土啊!然而,由于连首长事先的布置,为了保持月台上正在进行的欢迎仪式,为了军容和纪律,每个连队只允许四位连首长下车,代表全连参加安东市人民的欢迎仪式。我们这些排级以下的干部、战士,只准蹲在闷罐车厢里山呼“祖国万岁!”的口号。虽然祖国对她每一个儿女都是平等而博爱的,我却由于级别不够,而未能与祖国母亲亲吻一下。以后,我们这支胜利凯旋的部队,经过沈阳、锦州、山海关、丰台而节节南下,最后驻扎在湖南省。每个大站,每座城市,都组织了与安东市一样热烈动人的欢迎仪式,我们这些排级以下的指战员也都同样地蹲在闷罐车厢里山呼万岁。君不知,这闷罐车厢乃是装货物的六面铁皮,结实得很,一旦有整排的青年战士挤在里面纵情地山呼万岁,声浪来回反复撞击六面铁皮,它可就顿时变成个巨大的特制共鸣箱了!嗡嗡嗡,轰轰轰,非但什么字眼也听不清,我们的脑瓜浆子却被自己制造的最强音震得生疼。每次山呼十几分钟,每天共震三五次,哈哈,比旷野地里听炮弹爆炸还震得凶些。幸亏我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兵油子了,有人带头,群起效尤——一齐用手捂着耳朵山呼口号,这才避免了人人震破耳鼓。
此事也使我迅速地增长着知识。我们大家一齐捂住耳朵喊口号,闹了不少笑话——好几次,首长们已经在月台上相互致词了,我们还在不停气儿地狂喊,而且那呼喊声既无节奏又无音韵,一定不好听,使首长们很难为情。
“谁叫你们没完没了地吼!”事后,指导员回来批评大家,我们却感到十分委屈。
这委屈是有科学根据的。我悄悄告诉政治指导员:“主要因为您没学过物理。也没学过生理卫生。诺,人的脑袋是个有机的整体,脑袋上的七窍起着互相制约的作用。任何人说话、唱歌、喊口号,音量大小、节奏板眼、抑扬顿挫、音色是否优美,以及发音是否正确、是否字正腔圆?并不决定于嗓子好坏,而是要靠自己的耳朵来辨别和随时加以校正。如果大家都捂住了耳朵,就是想唱最优美的歌儿,也一定会跑调儿,一定唱不齐,一定很难听!”
指导员听得似懂非懂,歪着脖子问:“真的吗?我唱歌老爱跑调儿,别人为啥说我五音不全呢?”
“其实,这是个误解。我敢保证,您的嗓音还是全的,别说五音,七音、九音,您也唱得出来。主要是您的听刀不佳,不准,问题出在耳朵上!”
他似信不信地摇摇头。
“举个例子吧,”我只好选择他能理解的事情进行说明了,“譬如说,您的愿望是好的,可是耳朵不好,听信了错误的汇报,或者别有用心的小报告,结果就会做出错误的判断、错误的决定。是不是?”
他显然被我无意中刺了一下,刺到了某个痛处,脸腾地红了。“你对我有意见,就直接提出来好啦!何必拐这么大的弯子?”
“您别误会。我没这意思。”我赶紧解释,因为政治指导员就是连队的党支部书记,万万惹不得的——反对一位党小组长,都可以被扣上“反党”的帽子;得罪了支部书记那还得了!“我对您一点意见也没有!我是在讲物理,讲生理卫生,讲科学呀——自然科学是没有任何阶级性的,是不是?唔,言归正传,有句俗话;十聋九哑。这种现象您一定了解吧!由于听不见,所以这个人也就变成了哑巴……”
他大概还是没听懂,瞪了我一眼,小声说道:“周教员,你们文化人为啥总爱拐弯抹角、云山雾罩哩!往后对别人说话,要小心点儿,改改这个毛病吧。”
我与这位指导员的关系不错,同在一个连队共事三年,后来他升任营教导员了,还曾关心过我的入党问题,对我说过:“好好争取吧。工农出身的同志,参军一年半载就能入党。你们知识分子干部,十年八年也入不了党,这很不正常。文化教员也不能干到老哇,不入党,想提拔你当个副指导员都不行,唉……”
虽然未能入党,但是听了他这句比较公道的话,我心里也就暖乎乎的了。因此在调回军部宣传处工作的时候,我还特意到营里看了他一趟。他还是那句诚心话:“抓紧解决组织问题!象你这样的知识分子干部,只要入了党,放下来就能当个宣传股长。好好干吧!”
可是,一九五七年,对于我这个尚未改造好的小知识分子来说,竟然是个阴错阳差的年头儿。何倩并没有真的嫁给杨清正!我带着手枪连夜登上了去北京的特别快车……事后回想,简直是福星高照,妙不可言——错中错,我竟然莫名其妙地错过了参加军部“知识分子鸣放会”的机会,成了一条“爱情至上”的小鱼。
在医学院的宿舍楼里我很快就找到了何倩。
刚走进学院的大门,便感到一种十分紧张的气氛。院墙上,教学楼、办公楼和宿舍楼的里里外外都贴满了大标语和大字报。我顾不上细看,只有那些最显眼的大字不断打进眼来。什么“反击右派猖狂进攻”呀,“反革命”呀,“反党”呀,“反苏”呀,“三反分子”呀,“反动言论”呀……似乎正在搞什么运动。后来才知道是反右派。大专院校开展得早,部队搞得晚一些。当时并不在意,我心里只想着要立刻见到我的何倩。
一提何倩,好象谁都认识她。帮忙的帮忙,领路的领路,许多男女同学主动地帮我四出寻找……后来才知道,原来她是毕业班的学生党支部书记,学院团委副书记,青联副主席,学联副主席兼文艺部部长,白衣战士歌剧团副团长,未经命名却是师生们公认的校花兼“最可爱的人”,还有新近担任的“整风反右领导小组”成员。简直是个大大的风云人物。
也是后来才知道,在“反右”运动的高潮中,医学院的大门已经很难出入了,特别是禁止找人和会客。至于我哩,一来不了解情势的严重性,二来心里着急,更重要的是身穿军服,腰挎手枪,领章、肩章、帽徽俱全,堂堂一位青年军官,必定是公务在身,而且指名要找何倩,所以没有介绍信也任我通行了。
很快就在一间女生宿舍里找到了何倩。三个人同时吓了一大跳!此话怎讲?
何倩猛然看见了我,惊喜交集,一时作不得声。她正在屋里同一位女大学生谈话,这个比何倩小几岁的女学生两眼哭成了桃,突然看见一个带枪的军人闯进宿舍,以为我是来逮捕她的,吓得直躲,“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给我领路的两个学生立刻指着她向我解释:“她是反党的急先锋,右派分子,别理她!”这句话把我也搞懵了,不明白这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是什么“急先锋”。
还是何倩镇定了一下情绪,对我说:“周同志,跟我来,到办公室去谈吧。”
我开始理解了这里的紧张情势,便一言不发,严肃地跟着何倩往外走……谁也不说话,但我看得出她的眼圈红了,身子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