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公园里划船的游客寥寥无几。这给我俩提供了很好的谈话机会。租一条双桨游艇,漂浮湖心,偶尔躲一躲靠近了的其它小船,便可在白塔秀丽的倒影旁倾诉衷肠了。
何倩忘掉了她那支部书记、副主席等等的头衔,眼圈和口鼻都略微泛红,又象个可怜的白雪公主了。
“明哥,也许咱们只有一个钟头时间……我必须把最要紧的事情先告诉你。”
“当然。不过,决不该只有一小时!”
“只要你绝对相信我,这一个钟头就能无限延长,变成一辈子。”
“说吧,先听你的。”我一边轻轻划桨,一边望着她急于表白自身的窘迫神情。不知怎的,胳臂肘多次碰到了腰间的手枪——我为什么带枪?军人因私事单独外出,尤其是晋京,禁止携带枪支,这条纪律我懂得的,那还为什么带枪?
何倩怕我的枪吗?一枪打死,或者打成终身残废?我忍心打她吗?
“明哥,我和茶花遇上了骗子……当我被别人欺骗够了的时候,我也学会了欺骗!”
“说点儿具体的吧。”我尽量控制着感情,使自己语调平和。
“姓杨的,姓白的,四年前,你还记得?开城,野战医院,他俩有权……”何倩的胸脯大起大落,呼吸急促,近乎咬牙切齿,语无伦次了:“叫咱俩替茶花写个书面控诉材料,为的是让茶花好好休养。这是我当军医的建议,茶花的神经再也经不住反复刺激了。姓杨的当面答应了我,可是转脸又变了卦!”
“并非姓杨的一个人会变卦吧!”
她没听懂我的话,立刻说:“还有姓白的,也会变卦!他俩忽然宣布,还是要带着李茶花这七名回归女俘,到各个战斗部队去巡回诉苦,去揭露美帝暴行,去敲打战士们的和平麻痹思想……还是那一套,连我现在都不忍心重复的事,却逼着茶花她们天天讲,天天想,天天揭伤疤……这太残忍啦。重要的并不在于什么当众脱衣服,女人的害羞,而在于那种没完没了的诉苦,简直是把李茶花她们反复地推回痛苦的深渊,永远陷入受残害的回忆当中……几天之后李茶花就傻了,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其实,我与何倩,现在不仍然被杨清正反复推回痛苦的回忆之中么!我真想拔出手枪,朝天鸣放一梭子,让自己悲愤的灵魂出壳,跟着灼热的子弹冲向太空,得到一种爆炸和解脱啊!
前年,我们团的一位管理员丢了一千三百元菜金,被送到保卫股隔离审查。有人揭发,说他正准备结婚,这笔钱很可能是贪污了,寄给他家乡当小学教员的未婚妻了。保卫干事便据此追问,昼夜谈话,搞车轮战术,“政策攻心”,强迫他回忆贪污的经过……只用了三天三夜,管理员便想起来了,相信真的是自己贪污了,而且真的托人捎给老家的未婚妻了,并且写了亲笔信给未婚妻,叫她赶紧退出赃款,以求得宽大处理。不久,那位脸皮很薄的小学女教员喝农药自杀了;管理员也疯了,疯了之后还一口咬定自己犯了贪污罪,痛骂未婚妻执迷不悟,自绝于人民,轻如鸿毛。就在此时,地方公安派出所送来了管理员乘车时丢失的皮包,里面一千三百元现金分文不少。
我不知道为何忽然想起这个荒唐的故事?也不知道对心灵的□害是否触犯了军法条例?我不是想在“知识分子鸣放会”上鸣放一番么?建议追究杨清正副部长的军法责任、刑事责任吗?这个管理员的故事与李茶花的故事究竟有什么联系?我想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明白无误的:无论我们团的保卫干事,还是军的保卫部副部长杨清正,他们出于好心,干下了后果严重的坏事,却一概不负任何责任。因此,杨清正今后还会这么干!
“茶花傻了,那么你扮演了什么角色呢?”我的气不打一处来,瞪着眼睛质问何倩。
“我?扮演角色?”她有些惊恐,泪珠闪闪:“姓杨的指派我重点护理李茶花,当这个揭发诉苦团的随团军医。唔,这是另一件事,今天也要对你说明白的,等会儿再说行吗?”
“现在就说!”
“好……杨清正早就打我的主意了。一九五一年调我到三山战俘营卫生所去,就是为了把我置于他的直接领导之下,那时候,卫生所长就出面说媒,指导员反复动员,让我加强阶级感情,去热爱革命的老首长。姓杨的也亲口向我许愿,说我只要答应了他,很快就可以入党,提拔成连级军医,也可以保送回国读医大。我都拒绝了。明哥,这事儿我是对你坦白过的呀。我没有点出杨清正的名字来,是怕你背后打他的黑枪!明哥,你总该记得,为了彻底拒绝姓杨的,我在卫生所后边的赤松林里陪着你度过了好几个钟头,跟你订了婚,如果你愿意,当天我就把身子也献给你了……”
说着,她流下了两行眼泪。我把游艇悄悄划到了僻静的船坞旁边,这儿有浓密的柳荫,象个远离尘世的小旮旯。
“那次调我到开城野战医院,以及当诉苦团的随团军医,都是姓杨的以权欺人,故意把我拴在他的身边……明哥,我彻底坦白:我也学坏啦——我想利用姓杨的,将计就计,来亲自保护李茶花!茶花太可怜啦……我对你说过,只要明哥绝对相信我,我就能战胜那个大官儿。第二天咱俩就被切断了联系,而且一断就是四年……我无法找你,也不敢找你——那就把你害了!姓杨的什么狠心的事儿都干得出。我多少有点安慰,就是总算当面对明哥说了那句话——要你绝对信任我。今天我仍然恳求明哥绝对信任我!我完全是为了拯救茶花呀……你知道,我与茶花情同姊妹……我答应了跟杨清正结婚,条件是两条:一,不同居,先回国上大学;二,保送李茶花与我一块回国上大学。姓杨的考虑再三,两条都答应了。明哥,你不知道,如果当时不让茶花立刻脱离诉苦团,也许她很快就会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