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现在李茶花在哪里呢?
这简直成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大家都在询问:“李茶花在哪里?”
廖渝生问我。我问何倩。何倩每年都曾追问到北京来“探亲”的大干部杨清正。可是谁也不知道李茶花的下落。
一九五四年底,部队刚从朝鲜回国不久,廖渝生就因“社会关系复杂”而“复员”了。他没有详细诉说这个过程,只是连续给我写了几封信,一再询问李茶花的下落。我只收到了杨副部长调走之后的那封信。
……明哥,我只能这样做,也决心这样做下去——每年给你写一封信。也许你收不到;也许你不屑于给我回信。这我都没办法。我能做到的只有每年给你写信。并且祈望你能收到它,更乞求你给我写封回信吧!
我对不起茶花。由于我软弱,胆小,无知,自私……未能赶到板门店去亲自接她,把心里话当面告诉她。一错就是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几个日日夜夜呵,无时无刻我不沉溺在悔恨之中。只要我还活着,最大的愿望就是立刻找到她呀。
除了无法登报寻人之外,我到处写信,打听,包括给你写信,都是石沉大海,连一丁点浪花和涟漪也未曾激起……人海茫茫,我发誓要永生寻找茶花!
关于我自己,无善可陈,就一切从简吧。下面是我的通信处,请写明物理系二年级。
给渝生回信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何倩在哪里。如今找到了何倩,茶花仍然是个谜。
“你怎么还把希望寄托在杨清正身上呢?”
“只能问他!那么多回国的战俘,最后都是保卫部处理的……就得朝姓杨的要人!”
“真是天大的怪事儿!我当解释代表的时候,还能找到李茶花;现在回国了,反而找不到啦……杨清正究竟怎么说的?”
“他说这属于军事秘密……”
“放屁!”
今天,在我与何倩的一生当中,是个特殊的日子。之所以特殊,首先因为我俩都还处在无知的年龄。一切事物逼到了眼前,上帝有知,也会宽恕我今天的荒唐行为吧?
我随身携带的“军官身份证”里,最后一页是“婚姻情况”,原本空白,我毫不犹豫地填上了何倩的名字,年龄、籍贯、工作单位等等,与她“学生证”上的有关栏目完全相符。就这样,我俩大大方方地走进了一家旅店,订了个舒适的上等客房,并且在“旅客住宿登记簿”上公开填写了“探亲”、“夫妻关系”。服务台的同志当面看过了我二人的证件,登记了证件号码,便抱了一只暖瓶客客气气地把我俩领进了客房。
老天爷,我俩哪点儿不象夫妻哩!打着灯笼走遍北京城,也难找到这样美满的小夫妻啊!
然而这一切都是荒唐的。当然也是我俩共同向命运进行的抗争。
“……杨清正每年到北京来一趟,半个月休假期,赶巧了有两个星期天,弄不好就只有一个,嘻嘻,活象个乞丐!明哥,我说的都是真话,你现在还不相信我吗?……我心里跟明镜一样,他到处托老朋友,拉老关系,很快就认识了我们医学院的几个头头,他们之间也变成老朋友了,对我加倍地关怀,照顾。我完全知道,我很坏,对组织并不忠诚老实,一点也不坦白,根本不够共产党员条件,可是,他们很快就把我拉入党啦。还有那么一大串职务、头衔儿,全是杨清正托他的老朋友白送给我的。他送得越勤,我就越瞧不起他!觉得他卑鄙,无耻,是革命的蛀虫。他还给我送好衣服,好吃的,嘻嘻,反正都是劳动人民的血汗,与其让蛀虫吃掉,还不如让我这个医生吃了哩,不吃白不吃!明哥,我到底还是个小布尔乔亚,温情主义,有时候又觉得杨老头儿也可怜——他四十多啦,比我大一倍,我就叫他杨老头子,他不敢不答应。可是,每次看见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坐在院长办公室的椅子上等我下课,一等就是几个钟头,我又觉得他象我叔叔,怪可怜的……”
“他的老家在陕西,可是他不探家,每年休假都跑到北京来‘探亲’,倒也是一片真心呐。所以,我也得赏他个脸——见他一两面。我强调自己是学生干部,是什么书记主席部长的一大堆,必须以身作则,决不能旷课,也不应该请事假陪老头子看电影、逛大街!明哥,我算摸透了他的脾气——杨清正最怕大道理,只要我板起脸来一唱高调儿,不但杨清正活没辙,就连医学院的头头,动员我陪老杨出去玩玩的‘帮凶’,也都哑口无言了。他们在大道理面前绝对不敢说三道四。所以,杨老头儿每年晋京‘探亲’,半个月当中,我只在星期天见他一两面。我还有护身符,就是决不走进他住的部队招待所。顶多陪他吃顿饭,逛逛王府井百货大楼,在公园的茶亭坐一坐,全是大庭广众的地方,他想拉拉我的手都办不到!”
“我承认,杨老头儿在我身上花了不少心血,也花了钱,而且我害他白白等了四年——这对一个老头子是很大的损失。但是,如若想想另一面,他对你的压制,对我的阴谋,对你我两人的蛮横拆散,特别是对李茶花的残忍,那还不是咎由自取吗?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我对他的报复,比起他对我们的迫害来,简直是微不足道!我只恨自己对他报复得太轻啦,报复他的办法太少啦!”
今天,何倩的话特别多。至少是憋了四年啦,我只能让她不停嘴地说——不对我说又能对谁言呢?
“我没有犯法!明哥,自从来到医学院读书,我就偷着买了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婚姻法。反复阅读,我总算找到了法律根据——婚姻自由!杨清正依仗权势,送我读书、拉我入党、给我封官、切断我与明哥的联系……这一切,与封建买卖婚姻并没有本质区别!卫生所长说媒,政治指导员没完没了的动员,杨清正把我强行调到他的身边工作,组织部完全站在袒护男方的立场上批准他与我结婚……这一切,与封建包办婚姻的办法并没有两样!而且,杨清正心里也明白这一点,自从我离开部队回国上了学,他就知道部队组织部门那张批准结婚的信纸已经对我失去了约束力。所以他每次到北京来,都通过医学院头头对我施加压力,要我陪着他一块到地方政府去重新登记结婚。我才没有那么傻哩!医学院领导亲自找我谈话,说:‘何倩同学,你入学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你是杨副部长的爱人。所以,这次,你应该高高兴兴地跟他一块去政府登记嘛!’我当场反问:‘登记什么呢?’‘登记结婚呀!’‘要是我不同意呢?’‘哎呀,小何,别开玩笑!你们已经是正式夫妻了嘛,怎么还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呢!瞧您说的,既然我们已经是正式夫妻了,为什么还要重新登记结婚呢?’领导干部急了:‘你你,何倩同志,你简直是故意给我出难题儿呀!’我却不着急,笑嘻嘻地说:‘根本没有什么难题儿。您也管不了这个事儿——新中国有婚姻法,要不要我买一本送给您?’嘻嘻,这样的笑话,每年都要谈一两次。这里可是首都北京,就算你杨清正神通广大,也没法捆着我去登记结婚吧!”
“直到今年,我进入了毕业班,杨清正也调出了部队,他才真的沉不住气了,不再通过院领导,而是自己捅破这层窗户纸——硬拉着我一块去政府登记。只有这一次,我才正眼看了他一会儿,这位四十多岁的半大老头子,额头有了皱纹,鬓角添了白发,眼泪汪汪,只差没个背静的地方屈膝下跪了……明哥,为了能够顺利地毕业,能够分配一个好点的工作,我还要再拖他几个月,就说,‘等我给父母写封信。我的家教很严。没有父母同意,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去政府登记!’你猜姓杨的说啥?他两眼一瞪:‘我早就看过你的档案!你家是四川的大地主。你现在已经是共产党员咯!已经背叛了家庭咯,怎么可以写信去征求阶级敌人的意见啊?!’这真叫我哭笑不得,但我还得顺着他说:‘那我就写信问问我的两个哥哥吧,他们是国家干部,不是阶级敌人!’唉,总之又让我把这事拖了下来……。”
何倩的话还没有说完。但她说得累了,靠在我的怀里,带着一丝凄苦的微笑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