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前夕,由于写了一封“绝交信”,拒绝杨清正“接妻子回家”,何倩被一棍子打入了“十八层地狱”。明哥:
……这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我不愿意详细重复它,可是,又不能不告诉你一个大概。临毕业了,姓杨的三天一封信、五天一个长途电话,要约定时间“亲自来接爱人回家”。我只能回了一封信,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属于我自己!与他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要还钱,就开个帐单来吧。并且建议他相信一个道理:在新社会,彼此的人格是平等的!包办婚姻、买卖婚姻、以权势霸占他人妻女的事情,为党纪国法所不容!随着社会的进步,你的封建脑瓜也该开开窍了。
他收到这封信的第二天,就坐飞机赶到北京。我拒绝跟他见面。在电话里大吵了几分钟,他绝望了,凶相毕露,公然说:“我要叫你后悔一万次!”
我也告诉他:“决不后悔!”
明哥,下面就是他的法术:
三天之后,把我从“整风反右领导小组”除名,立即接受群众批判。罪名是“反动”,“欺骗和污蔑组织”,“欺骗腐蚀老干部”,“坚持反动地主阶级立场”,“女骗子”,“诈骗犯”,“混入党内的坏分子”,“混入军内的阶级异己分子”,“混入高等学府的坏分子”,“同情右派分子的假左派”……群众逼我当场承认,我只好承认了几条,譬如“混入党内”,我承认是被人“拉入党内”,还有最后一条,“同情右派分子的假左派”,我承认了是假左派。这是真的,我们班上三名爱提意见的同学,其中有党员也有团员,被划右派,我始终不同意。党委书记早就劝导过我,说:“小何,如果不看你是老杨的爱人,那,你的态度可就非常危险啦——同情右派是政治立场错误,你懂不懂?”现在倒也干脆,他们用不着“照顾老杨的爱人”啦!
现在我的工作就是戴着坏分子的帽子扫地、掏厕所、倒痰盂。等待着送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彻底改造……明哥,如果你能够忘掉,就永远把我忘掉吧!千万不要连累了你。这封信,是托一位好心的老工人冒着风险转给你的。看过就烧掉!别再害了他。……
部队的“鸣放”和“反右”运动只在老师以上机关进行,目前在大张旗鼓地进行批判。我们宣传处的那位助理员就因为在“知识分子鸣放会”上提了若干意见,几天之后也变成了受批判的对象。我回来之后,好心的刘处长立刻拍着桌子把我大骂一顿:“乱弹琴!狗扯皮!一点组织纪律性也没有……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刻吗?要上战场,要战斗!你的自由主义太不象话啦,无组织无纪律太严重啦,至少应该关一星期禁闭!先给你留着。现在你要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向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开火!听明白了没有?你的错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在大是大非面前,你要站稳立场,勇敢战斗!”
他骂完了我之后,又去向政治部主任汇报,说:“周仲明没有右派言论。组织纪律性不强的问题,留到运动后期去提高认识吧!”晚上他又个别地对我说:“小周,以后说话可要小心啊!你看看现在是什么形势?……你知道右派是什么性质吗?是敌我矛盾!小心,千万小心。我已经向政治部主任汇报过了,他也说,不能把组织纪律性不强的问题当作敌我矛盾。咳,算你小子好运气!”
“刘团长,我知道您心眼儿好!”
“这儿不是文工团,别叫团长,也别说傻话啦。我心眼儿好,你也要严格要求自己才行啊……”
我正在暗自庆幸“漏网”之福的时候,却收到了何倩用血泪写成的来信!
参军八年,我第一次遇到了真正的打击。讲体魄,二十六岁是最强壮的时候,可是看完何倩的信,我的双腿都软了。在北京,何倩已经预料过这次“摊牌”的后果,我也帮她作过各种最坏的设想,但是,把我们两人的年龄和常识统统加到一起,万万也想不到“抗婚”的结果竟然是“反动”!我愤怒得浑身发抖,泪流满面……不是为自己哭,也不是为何倩哭,实在是为真理和正义而哭泣!杨清正啊,医学院啊,你们迫害何倩不足为奇,然而你们怎敢公然反对真理和正义哩!
我的良心被杨清正一枪打死了。
所以,凭良心要做的事情我一件也没做。我没有给何倩写信,也没有向组织上坦白承认何倩已经是我事实上的妻子。我没有再次跳上特别快车去安慰掏厕所的白雪公主,也没有带着手枪找杨清正算帐。我不认为自己在何倩的噩运面前无所作为是什么胆小、卑鄙,反而理解了廖渝生对李茶花的无所作为……一句话,我彻底冷静下来了。
此后的生活是很复杂的,过份的复杂又变成了过份的简单。好比太阳光,五光七色,赤橙黄绿青蓝紫,混在一起也就变成了白色。
此后的生活变成了跳跃式的。有些时期,喜怒哀乐惊忧思,聚合在一起,丰富多彩,百感交集,热闹得透不过气来;有些时期,平心而论,又非常单调而乏味,以致在记忆中留下了大段大段的空白,断裂带,毫无意义的吃喝拉撒睡,连我自己也永远想不清楚干了些个什么……
一九五八年夏天,部队的“反右”斗争取得了胜利以后,不知道又出了点儿什么毛病——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展了一次“补课”的运动。也许是杨清正余怒未消,也许是有些同志对我始终看不惯,凑了些平时的“言论”材料,便把我“补”进去了。名称很别致,曰“思想反动”。
我不知道,但我凭着冷静的想象力,判断出了一丁点儿情况:军政委或者军政治部主任,象刚上演过不久的《十五贯》里的况钟那样,提起笔来,感到了有千钧重……周仲明啊周仲明,你自幼参军,多次立功,经过了战斗和艰苦环境之考验,喂呀呀,我这一笔落下,你便是妻离子散、永世不得翻身了啊!罢罢罢,得饶人处且饶人。念在你年仅二十七岁,这右派帽子就缓戴了吧!……于是乎,有人便在我可爱的档案里写下了三句符咒:“思想复杂,复员处理,控制使用。”又经过了若干拖泥带水的报批手续,是年岁末,鄙人领得四百元人民币的“安家费”,便解甲归田了。
我并没有回重庆。朋友,您知道“家庭出身不好”的实际涵义吗?别的就不必多说了,目前的一条要领,就是离开这个“家庭出身”越远越好!组织处的朋友最后帮了我一把,允许我复员回到祖籍北京市。
因为我的何倩还在北京扫地掏厕所倒痰盂呐,我身强力壮,当然可以帮她干几年!
年轻人最容易走火入魔。由于猛然想到了帮助何倩掏厕所,我死去的良心又复活了,嘭嘭嘭地跳动起来。我必须很快见到她!假如,假如去年播种的爱情开了花,结了果,我又怎能推卸作父亲的责任哩?
特别快车嘁嚓咔嚓的轧得铁轨脆响。过了长江天堑,又过滚滚黄河……在列车上迎来了一九五九年元旦。餐车上别开生面地供应了一顿儿饺子。屈指一算——当然不是数饺子喽,那又数啥子呢?唔,鄙人在可爱的部队居然平平安安地度过了十个年头!
我进入了二十八岁。据说国务院有规定,三十周岁以内的复员军人仍可报考大学。哈,只要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别看断线十年,我周仲明考大学依然十拿十稳!没错儿,仍然要感谢我的母校重庆南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