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割麦已接近尾声,开幕式之后,工作人员便急急忙忙把我们用大卡车拉到“保留地块”去观看康拜因作业。这些地块,专为现场会保留着几千亩长势良好的春小麦(北大荒不能播种越冬小麦),几天前就该收割了,却让它们硬挺着,掉粒也在所不惜,据说是要算政治账——要让来自华北和西北的代表们一饱眼福——只有抓革命才能促生产嘛。
代表们刚一下车,那些严阵以待的康拜因便立即投入战斗。我跑到地头一看,笑了,这真是一场精心组织的表演赛呀。十六台各种型号的康拜因(它正确的中文名称应是谷物联合收获机),每台配有一辆解放牌卡车,在划定的地段里各显神通,比赛起来。既有傻大黑粗,一眼就能认出来的苏制拖拉式的;也有东德、波兰、捷克制造的比较灵巧的自走式的;有日本造小巧玲珑式供私人农场使用的;有佳木斯自制仿苏型的;也有北京、新疆研制的悬挂式的。它们象巨型的主力舰、驱逐舰、巡洋舰组成的混合舰队,集中到这一小片麦海之中,没转几圈儿就把这块小麦割光剃净,胜利会师,结束战斗。
领导高兴,电视台摄象师也高兴。前者为自己上了镜头而兴高彩烈,后者为自己拍摄到如此热闹的机械化场面而心满意足。可惜他们都不懂得,在几千亩麦田里的机器越多就越能说明机械化水平低。
最高兴的却是一位外国人。他虽然具有无法改变的高鼻子,蓝眼珠,却是身穿一套劳动布的机手工作服,头戴发黄的麦秸旧草帽——至少戴过三年了,破帽沿已经用布条砸了边;胸佩一百毫米直径的毛泽东像章,而且取了个中文姓名,相当时髦,叫李卫东。据说他多年来一直担任这个农场的农机总技师,月薪二百元,每月只肯领一百,那一百元留着交党费——他最大的怨气儿就是组织上至今还不批准他加入中国共产党。
现在,李卫东总技师以完全彻底的主人翁姿态把客人们领到另一片旷场上。这里停放着几十台大型康拜因,是完成了麦收战斗任务之后撤下来进行保养的,一组组机手围着它们进行清扫、擦洗、涂油、调试等项保养维修工作,干得有条不紊。
李卫东用地道的东北话向代表们介绍了今年麦收的伟大成绩,又习惯地宣讲了一番“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的最高指示,以及麦收之后必须及时检修保养各种农机具的科学道理。最后,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本红宝书,高高举起,虔诚地祷告了几句,象基督徒,又象红卫兵,那姿式土洋结合,不伦不类,末尾两句提高了音调,听得出是“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们这些代表,大都不再玩像章了。自从林秃子摔死在温都尔汗之后,也很少有人再玩那种“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的把戏了。所以,看着李卫东还搞这一套过时的玩艺儿,立刻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点肉麻兮兮的感觉。等到鸡皮平复之后,回想一下,他毕竟是个外国人嘛,生活在中国,老想赶点儿又老赶不上,总是慢半拍,倒也怪可怜的,何必讥笑他哩!
晚饭后,在代表们住的招待所各个房间里,李卫东成了大家议论和互相打听的头号新闻人物。招待所的女服务员们,大多是农场干部的妻女,自然形成了提供各种消息的内部新闻发布官(这使我想起了开城的白颖副组长,不知此公目前官居何职?)极受大家欢迎。
我东一鼻子西一耳朵地闻出了某种特别熟悉的气味,和很容易就能串连起来的只言片语。
“他是美国人,到北大荒落户二十多年了。”
“是战俘,思想进步,自愿留在中国的。”
“他当过坦克连长。坦克车跟拖拉机差不太多,所以他懂技术。听说,刚到农场来的时候,他一个月就修好了五台趴窝的拖拉机,嘿嘿,老场长从此拿他当宝贝,再也不放他走了。”
“这小子心眼儿不赖,肯干活儿,娶了个东北老婆,学了一口中国话,生了一男一女,雪漂亮的小杂种,乖极啦!”
“尼克松访华以后,咱中国算是跟美国讲和啦。去年李卫东回了一趟老家,把两个孩子都送到美国念书去啦。”
“临走的时候才逗哩!他老婆送了一程又一程,在火东站,李卫东当着好多人,抱住老婆就亲嘴儿,嘻嘻,他还跪下来磕了个头,说他老婆就象他亲娘!把他养活了二十年!还说,‘我半年之内准回来。要是变了心,就请包公铡了我这个陈世美!’闹得月台上的旅客挤成了团儿,差点儿没把他老婆臊死!”
“他到了儿还是按时回来啦。没带别的,扛回来好几十斤优良种籽。玉米、大豆、小麦,七八样儿。看得出,他是真心想当个中国人啦。可是没人批准他加入中国籍。”
“这也难怪,没入中国籍,怎么能入党!”
“你们不知底儿!李卫东他想加入中国籍,可又不肯放弃美国国籍,所以谁也帮不了他的忙。”
“听我爸爸说,农场先让他当机耕队长,后来提拔成农机站长,机务副场长。这时候他就拚命背‘毛选’,背‘语录’‘老三篇’,连党委书记都背不过他。他每年写一份入党申请书……后来,不知道哪个领导说了句话,说外国人不能当副场长,就给他改成了农机总技师,工资加成二百块。可他只领一半儿……”
“那一半是留着交党费的。”
“也是,也不是。因为他现在有钱,花不完的钱。听说呀,他去年回美国的时候,跟好几家出版社签了合同,他要写书!出版商愿意出几万、几十万美金买他的书,买版权。”
“就是眼下美金在中国不能花。”
“他想写什么书?”
“他说过,一本描写他的中国妻子;一本写北大荒见闻;一本写中国农业的出路。他说,最重要的、最值钱的一本,书名叫做《一个美军战俘在中国》,或者叫《从战俘到总技师》,专写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写朝鲜战争,写志愿军战俘营的生活,写板门店交换战俘,写中国军队和中国政府执行的伟大的革命人道主义。光这一本书,纽约的出版商就出五十万美元!”
“对,我也听说,他认为,要是不写这本书,他就既对不起中国人,也对不起美国人,更对不起他二十多年的这一段奇特经历……!”
听着这些真真假假,也许被好事者添枝加叶、加盐加醋的传闻,我好比喝醉了酒。
为什么你李卫东能写,我周仲明就不能写呢?如果由“板门店元老”、“百科全书”白颖同志来写,不是更丰富多彩吗?
这个夜晚我失眠了。“控制使用”十六年,把我钉死在京郊的农田里,山沟里,好比坐井观天,外界的新闻知之甚少。而第一次出差参观,就遇见了这么个李卫东!还有杨清正,象两把钥匙一样打开了我脑袋里的贮藏室。他们本身又象两本相册,在我眼前翻开了一页又一页痛苦的记忆。李卫东的形象虽然有点可笑,但他要写《从战俘到总技师》这本书的决心,却令我肃然起敬。他这本书,我敢断言,情调是感恩戴德,主题是人道主义,这从书名和他本人起的中国名字上就能猜测出来。我真想现在就起床去找他好好谈一谈,不是谈三山战俘营,也不是谈板门店,而是去告诉他一件事:杨清正这个人,对美军战俘是宽大的;他对志愿军战俘却不宽大。
李卫东,你听明白了吗?听懂了吗?不懂也没办法。将来总有一天,我也要写一本关于战俘的书,可以送给你看看,以证明中国人比美国人更了解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