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版 简体版
43看书 > > 女战俘的遭遇 > 默认卷(ZC) §第三节

农场的联合收获机,以及脱粒机、扬场机、烘干机等等,对我来讲并不新鲜,北京有的是;倒是他们的选种机吸引了我的兴趣。来此之前,便从黑龙江省印行的农机资料上知道了他们有好几种型号的选种机,其中,小麦精密选种机可能还居于国内的先进水平。为此,我脱离了代表群,奔向对我有用的单项课题。

我知道,北大荒地广人稀,无霜期比北京短三分之一,一年之中不足一百二十天,所以耕作粗放,四月底顶凌下种,将冬小麦机播入土之后,基本上不再进行浇灌、耙苗(中耕)、锄草、追肥等等田间管理,其实也管不过来,就靠它自然生长了。也可以说是草苗竞生。直到八月初,就用庞大的联合收割机抢农时紧急收获,把麦粒和草籽一古脑儿收了回来。因此他们很重视选种工作——不让草籽和秕子来年重新播下土。

站在农场的选种机旁,我对它的设计、性能、结构等等方面都发生了浓厚兴趣。这种由外国机具改进的机型,不仅可以扬弃草籽和杂物,还能把麦粒分出等级来——凡是秕子(发育不成熟的麦粒)或者破碎了的残粒(联合收获机很易造成残粒),都能筛选出去,照常可以磨成面粉,却是不能用它当作麦种。

选种机旁有三名机手值班操作。我除了观察,还需要与他们交谈,以了解机具的优缺点和实际使用中的效率、故障等情况。

“这台选种机是你们自己改进过的吧?”

“……”

“实际工效,能达到铭牌上规定的一小时一千公斤吗?”

“……”

“常出故障吗?一次麦收当中要作几次技术保养?什么……能从头用到底?”

“……”

“同志,我是从北京来向你们学习的!别不答理我呀……”

他们谁也不答理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隆隆机声淹没了问话,便提高调门儿;步步高,及至提到了高八度,跟嚷一样了,才发现他们的耳朵有毛病——大概由于长时间站在机器旁边,被噪音震坏了;待我迎到他们面前,打着手势喊话时,才知道他们是故意不理我,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怪了!

我注意观看他们。每个人都是长裤长褂,头顶草帽,眼睛往下戴着个大号的黄口罩——机内暴腾起来的尘土把口罩染成黄褐色的了。再看,三人当中只有一位是机手,负责看管选种机;另外二人只负责用簸箕往喂入口里倒小麦,并把清选出来的麦种装进麻袋,严格说,他俩不是技工,而是普通农民,壮工。

他们互相之间也不说话,各干各的,彼此之间却又配合得相当熟练,默契,像一组不动声色的机器人。但他们又绝对不是机器人,烈日之下,浑身大汗早把衣服湿透了!其实是汗湿了又晒干,晒干了又汗湿,背上看得最明显,那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的汗渍,泛着盐碱地上常见的那种白霜,极像地图或者年轮……但他们为啥不穿短衣服?也不解开衣服用毛巾擦擦汗呢?

再细看,我的心有点儿难过了——这两位壮工并不壮,两个人四只手还抬不动一只装满了麦粒的麻袋。这种活计我可没少干,心中有数:一麻袋白薯一百五六十斤,一麻袋稻谷或者小麦,最沉也不超过二百斤。两个人都抬不利索,在地上半抬半拖拉,这手劲儿也就够软、身子骨也就够“松(熊)”的啦!我周仲明插队的时候一个人扛(麻袋)粮食上屯,顶价儿扛半天儿,不带换班的!你们不答理我,难道也是瞧不起知识分子?那好,瞧咱哥儿们露一手吧!我把笔记本儿一放,短袖小褂儿一脱,只穿个汗背心,上前双手一抱就是一麻袋。不就二百斤嘛,甭上肩,抱着它转身一抡,单凭腰劲儿就把它轻轻地抡到了拖拉机的拖车上。

这三位瞪了眼,再也不能不正眼看我了。

他们还是不说话。不说就不说,反正我也不能摘你们的口罩。好在劳动可以创造共同语言,咱们就一块儿劳动吧……

干到中午十一点,旷场上响起了收工的军号——它虽然是通过高音喇叭播送出来的,但毕竟是军号呀,怎能不牵动我这名老兵的心呢?我怔怔地听着,不知想了些什么,也许想到了这是个巨大的军恳农场,职工们至今还过着准军事生活;也许想到了杨清正和李卫东,他们如果没当过军人,大概也与此地无缘了吧?

等那远远近近的军号声落了地,回眼再看,身边的机手和壮工已经无影无踪。我很纳闷儿,这么大的旷场,他们又不是土行孙,怎么一下子就土遁了呢?

我们代表十二点才开饭。现在正是个好机会,可以掀开选种机的护板,仔细看看它的内部结构……北大荒什么都好,就是人们没有种树的习惯,要是有几棵老槐树,站在树荫凉底下选种,该多好!

“明哥!……别吃惊。”

一个女人在我背后唤了一声,竟然吓得我脊梁骨直冒凉气。谁?这绝不可能!但是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也不会活见鬼。站在面前的正是身体瘦弱的李茶花——刚才抬不动麻袋的那个哑巴壮工!

我并没有掉进五里云雾。不,没有疑团。在十几秒钟之内,我完全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子事!而且明白了她们为什么戴大口罩;跟谁也不说话;天气这么热还要穿长裤长褂……天哪!难道这样的生活她过了很久很久?或者仅仅是史无前例的这几年——这几年?也整整九年了啊!

我必须赶紧镇定自己的情绪,她已经说了句“别吃惊”——我这吃惊的样子一定很难看。还有,我应该尊重她,包括尊重她不爱说话的痛苦心情或曰习惯;特别是不要立即问这问那,她不愿意说的事情决不要问;还有,不要从头到脚地盯着她看,那样,虽然不开口询问,也等于用眼睛在询问,在审察;还有……也不能对面站着不说话呀,我的小妹妹,我与何倩想念你,整整二十二年了!见了面却不说话,那一定比说错了话更让人难堪;可是,我应该说什么呢?……

“明哥,我看出来了,你是这次麦收现场会的代表。还是从北京来的!所以,我为你高兴。是真的。你一个人就抱得动二百斤的大麻袋,身体这么壮实,仍然是我记忆里的明哥哥!真的,能亲眼看见这两点,我就完全放心了!”

她说得很平静,很条理,这也令我高兴啊!

“明哥,有几句话非问你不可!何倩在哪儿?她是你的妻子吗?”

“是是!我们结婚十八年啦,叫小明;女孩十二岁,叫……”

“有女儿太好啦!一定很漂亮,超过她妈妈!我一闭眼就能想出这两个孩子的模样儿来……唔,女儿叫什么?”

“叫……茶花!”

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嘴唇哆嗦,半天才说了两个字:“谢谢。”

她现在没有戴口罩,从面容上看,除了清瘦,还看不出苍老,也没有病容……她的实际年龄与容貌、身材基本一致,四十二岁、何倩也就是这个样子。

“何倩也在北京工作?”

“不,她在云南与四川交界的地方,大凉山脚下的公社卫生院当护士。孩子在北京,她每年回家二十天。”

“她怎么当护士?在朝鲜就是军医了,又念了大学……”没等我回答,她自己改口:“唔,当护士也很好,我在这个女工连队里”也兼任业余卫生员,名称是赤脚医生,有个小药箱。

“你还是这么聪明!真叫我高兴。”

“明哥”咱俩别老站在这儿晒着啦。唔,你下午自由吗?——我是说,开会吗?

“不开会。干什么都行。”

“那好!我请明哥吃午饭。走,到我家里去好好谈谈。”

她有家!家里还有什么人?最好啥也别问,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她步伐轻快,领着我走向一个孤零零的平顶红砖拖拉机库。原来这儿就是她的家。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投推荐票 上一章 章节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