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是女主人!明哥,你必须象个男子汉大丈夫那样盘腿坐在炕头上,摆出大男子主义的气派来,让我好好伺候你!……给你沏茶、点烟,炒菜烧饭,摆筷子摆碗,斟酒端菜……明哥,二十多年来你是我家里第一位客人,第一个男子汉!我不准你动手帮忙……不准你剥夺一个女人伺候男人的这点儿权利!我四十二岁啦,头一次心甘情愿地当女主人,款待一个男人——你可以大说大笑,拍桌子打板凳,发脾气耍酒疯……借你的阳刚之气,冲一冲我家里的阴冷凄凉吧!”
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我欲哭无泪,毛骨悚然。但我既不能太小派,又不能真的大发脾气——要是真的发作起来,只能点燃一个炸药包,将这座憋死人的车库轰碎!
究竟怎么办?憋在肚里的千言万语还是不能说、不能问,说不清、问不明啊!但又好象一切都很明白,都很简单,不仅仅是我呀,也不仅仅是何倩和李茶花,我相信,十亿神州,每个人心里都点燃了一个炸药包吧!导火索已在嗤嗤的冒烟,一次巨大的火山爆发是任何力量也无法压制的了……
这看不见的无形火山,正在每一个人的心窝里集聚着压力。君不见北京街头,谁若瞪了谁一眼,都会引起一场破口大骂,乃至大打出手吗?在公共汽车上谁若挤了谁一下,踩了谁一脚,车厢就能爆炸,好比每一位乘客都吃了枪药嘛!更有趣儿的事情也终于发生了,不论你再号召什么,诸如批孔老二呀,批宋江呀,批周公旦呀,或者批百家姓里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挨个儿批,全都批不起来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不错,可也要听听老百姓怎么说的:一抓就灵;二抓、三抓可就不灵啦!天天抓,天天斗,还不天下大乱?
但我也不能对茶花讲这些。她是个有头脑的人,既然家里还有收音机,还订了三份报纸,那就说明她一定还“关心国家大事”,决不会比我更糊涂。不谈大事,那就只能谈小事儿、摆家常了。真遗憾,她个人的小事儿,我与何倩的小事儿,哪一件不与大事相关呢?叫我从何谈起哟……
还是茶花聪明,看透了我的难处,便说:“时间短,话儿长。明哥,你跟何倩一定很想了解我的生活情况,我就说点儿最主要的吧。”
她的眼睛又闪亮了,指着白漆案子讲了起来。讲得有根有据。
“女工连分配我筛选麦种,已经很多年了。从前用筛子,后来用选种机。这工作很重要。也不光是麦收季节才干,一年四季都有活儿干,干也干不完,除了选种籽,也要把所有的粮豆筛选得尽可能干净一些,分出等级来。磨面粉的麦子里也应该除净草籽儿呀!”
“来到农场的时候,我也是百念俱灰,对什么也不敢再抱希望了。后来,心里慢慢想,至少还有一条原则应该坚持,那就是不能白吃饭!所以,开荒也罢,种地也罢,选种也罢,只要是能生产粮食,我还是心甘情愿地去干。年头多了,渐渐的,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北大荒的农场播种小麦,下种量相当大,平均一亩地要播下三十斤麦种去;而产量并不高,风调雨顺的年景,平均亩产三百来斤,气候不好,才收百十斤。你想,下种量占去了产量的十分之一到三分之一,这不是很大的浪费吗?而农场的领导干部,只强调提高产量,却从来不考虑节省一点种籽,甚至为了保全苗,还要求加大播种量,每亩地播过三十六斤!”
“有几次偶然的情况促使我留了心眼儿。先是我们筛选麦种的旷场上,第二年开春以后自己长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麦苗儿。我认为这是工作不仔细,丢下了许多麦种。后来,我发现有些职工的房顶上也长出一层嫩绿的麦苗来。这麦种是谁撒上去的呢?原来是他们头年用麦鱼子——就是麦壳儿,和泥抹过屋顶。可那麦鱼子是经过扬场机扬过两三遍的,成熟的麦粒儿不会裹杂在里面,顶多会有一些碎粒和秕子——瘪籽儿,由于比重轻,才跟麦鱼子混在了一块。那么,是不是破碎了的麦粒儿和秕子也能发芽呢?为了证实这个问题,我就作了个小小的发芽试验,结果表明:成熟的麦粒发芽率最高;秕子的发芽率最低;而那破碎了的麦粒,只要胚芽部份未受损伤,它的发芽率与成熟完整的麦粒基本上相同!”
“明哥,你研究过麦粒儿吗?一颗麦粒儿,简单说吧,可分为胚芽和胚乳两个部份。胚芽是它的生命,是发芽生长的胚胎;而胚乳部份仅仅是养料,是麦粒儿自己貯备的‘肥料’。就象桃肉是桃核的‘肥料’、西瓜瓤是瓜子儿的‘肥料’一样。因此,我进一步试验:把成熟饱满的麦粒用小刀切去胚乳部份,结果仅仅留下的胚芽部份照样可以发芽,发芽率不低,只是由于缺少了‘肥料’,长出来的幼苗比较纤弱而已。”
“我继续试验:给这种弱苗加强护理,也就是勤浇两次水,多施一点儿化肥。结果,它很快就长得壮实起来,跟未被切去胚乳的壮苗长得同样茁壮了!一个月以后,根本无法区别,直到拔节、扬花、结穗儿……都是一样的。你听明白了吗?我的发明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这个发明,就是证明了:切去胚乳的麦粒照样可以做麦种使用;只要加强苗期管理,它在一个月之内就能生长成壮苗,直至收获,与不切胚乳的种籽完全一样!”
“它的价值何在呢?原来,一颗麦粒,胚芽部份只占其总重量的十分之一,胚乳部份却占十分之九!为了保险起见,我只切去大半截胚乳,就算是麦粒的一半吧——这一半麦粒照样是粮食呀!照样可以磨成面粉,而不必把它播(扔)到田里去。明哥,半颗麦粒儿微不足道;可是,一亩地的麦种是三十斤,节省一半就是十五斤呀!且不说全国、全省,光我们这个农场,一年播种三百多万亩小麦,就能节省种籽四千五百万斤啊!”
茶花越说越高兴,把这顿有酒、有鱼、有鹅蛋的丰盛午餐变成了工作午餐和科技新闻报告会。我真的听得入了迷!对我这个农机技术员来说,她所讲的这些事情并不陌生,完全听得懂。实际情况也是如此,就拿小麦田的播种量来说吧,为了推广密植,北京郊区的麦田,一亩地最大的下种量曾经达到过四十斤!不必节约十分之九,就按她那保险的做法,节省一半麦种,一年也是好几千万斤粮食嘛!
她也喝了两杯酒,脸色红扑扑的,把我拉到白漆案子跟前,指着那些小刀、剪子、镊子说:“我的发明只不过是个没人支持的发明而已。别人摇头的主要原因,你一眼也能看出来,切麦粒的工作实在是太难、太慢了!用镊子夹着,用小刀切,我的最高纪录是一小时切两千粒——还不足二市两……就算它的经济价值是节约一两麦种,那也是非常不合算的。”
我也喝了酒,嘴边的哨兵就溜了,开口便说:“这必须依靠机械化!”
“我也想过。可是谁为我研制这种切麦粒的机器呢?明哥,我的机电知识有限,不过,我想,要设计这种机器一定很难:要把圆溜溜的麦粒儿一个一个的夹住,拦腰切断,又要高速作业……光这两个技术动作,就需要多么精密的机械手和电子眼呀!我不知道咱们国家的科技水平是否达到了这个高度?姑且不说有关领导是否批准搞这个设计和研制。”
“是……是很难。”
“困难归困难。明哥,我并没有灰心,也没有停止试验和实验。从前年开始,我又扩大了实验范围,就是用同样的原理切玉米种籽和大豆种籽。刚才你在我房后看到的玉米、大豆、小麦,都是断粒播种的——我给这项试验课题起了个总名称,叫做:谷物断粒播种。……最初,我叫它:残粒播种。不好听,有点象我本人的名字。我反复想,人残志不残嘛!这里边有辩证法。麦粒也一样,那些残粒,是收割当中被康拜因的齿轮轧碎的,是被动的;我今天的课题,把麦粒切断,则是主动的,有目标的。所以只能叫做断粒播种!”
如果换个别人,也许无法听懂她这段话里的辩证法吧?残粒是被动的;断粒是主动的。身残志残是被动的;身残志不残,则是主动的呀!从这短短的几句话里,我似乎看到了小妹妹李茶花从被动走上主动的一段人生道路。
我的脸上大概流露出欣慰和钦佩的表情。茶花一定察觉了此种表情——这就是理解,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就是幸福和支持!她笑了,甜甜的笑了。
“我没有灰心,正在继续试验。没条件做的事情,譬如研制断粒机,就往后推;能做的事情就往前边提——我正在摸索这些切掉了胚乳的小麦种、玉米种、大豆种籽播种之后,加强苗期管理的最佳方案。我在积累实验资料。我在撰写试验报告。我想,不论等待十年、二十年、还是三十年,领导上一旦采纳了我的发明,研制了高速切断麦粒的机器,那么,我这里提前准备好了的实验资料,加强苗期管理的经验,一定是很有用的!无须他人重新实验许多年,立刻就能推广使用!”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明哥,这就是我的又一村呀!”
我很想拍着胸脯说:茶花,分手二十多年,老天有眼,让我在这儿碰上了你,那就跟我回北京去吧!无论如何,北京的条件总比北大荒农场好一些。而且,我正是一名农机技术员,这断粒播种的课题极有研究价值,我愿建议北京的研究所正式开展此项研究,国家应该拨给科研经费,应该投入高级科研人员,我也自愿报名,咱们共同攻关吧!我的小妹妹,跟我回去吧!……
她似乎听见了我的心声。望着我的眼睛微微摇头。我也似乎听见了她的心音:明哥,我已经很感谢你了。你与何倩找了我二十多年,还给你们的小女儿起名茶花!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想念我,就是老天爷给予我的最大安慰了。你想带我回北京去,这是多么善良的愿望呵,可惜你办不到。办不到的事情就不要说出口吧,免得彼此伤心。你的美意我全都心领了,而且没齿难忘。还是感谢眼前的上帝吧,他给了你我半天谈心的时间,还给了咱们一条鱼、一瓶酒。特别是给我家里派来了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给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当女主人的权利和享受!谢谢啦,我很知足,并不奢望去北京!……
我终于按捺不住,问了一句过于实在的话:“那个杨清正,在农场是干什么的?”
茶花的笑容顿失,好象从刚才幻梦般的谈心之中一跤跌进了现实的尘埃里:“你问他干吗?我总想忘掉他……把我们从朝鲜遣送回国以后,他好象是农场的太上皇,给战俘们作过大报告,”茶花显得烦躁不安了,声调也变得难听了:“无非是政治审查,没完没了,人人过关……后来,我们就把他忘啦,他大概也把我们忘啦,哈哈,彼此都忘啦,就是这么回子事儿……文化革命开始不久,我们农场接收了一批犯人,劳改犯,听说那里边有他。这种事情没人觉得奇怪,也没人打听他。又过了好几年,也许就是今年春天,杨清正又活啦,听说他还跟在军代表屁股后边到各个分场去转了一遭儿,见人就点头哈腰,也许是已经驼背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这可是我自讨无趣了。也违背了我的初衷——决不询问什么。结果是破坏了这次与茶花单独见面的真挚气氛。真的,提起了姓杨的,好比强迫茶花吞了个肮脏的苍蝇!我应该记得这个教训呀,与何倩见面的时候,也出过此种不愉快的事儿,“吞了个苍蝇”这话就是何倩创造的,她要求我永远不要提起姓杨的!可我今天又犯了禁。
红日西垂。连留我吃晚饭的兴趣也提不起来了,茶花送我走出了她的家。农工们正好收工,不排队,也不是三五成群,全是单崩个儿往自己的家里走,各走各的,默不作声。茶花也不避讳什么,与我并肩在旷场上走着。对面走过来的身穿长裤长褂的农工们,没有一个跟茶花打招呼的,甚至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也许是那低及额头的草帽沿儿遮住了他们的眉眼。
茶花指指旷场边不远处一排排残破低矮的干打垒平房,以及一些废弃的拖拉机库和井泵房,对我说:“这就是他们的家。”
第二天,我再到选种机旁来测绘机具结构的时候,没见到茶花。
此后再也没见到杨清正和李卫东。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能现在就找他们。
第四天,现场会就要结束了,我逃避了闭幕式上绿衣首长们关于“抓革命,促生产”的车轱辘式的讲话,独自找到茶花家里来告别。
原来她病了。“好在我身边就有一只药箱子,还有三只猫作伴儿……明哥,我知道你还会来看我一趟,就把这‘谷物断粒播种’的实验报告摘要誊写了一份,送给你,带到北京去吧。当然,先在你家里存着……我相信总有一天,有了机会,你就能把它公诸于世!”
今天是我伺候她。摘菜做饭;抽水浇实验田;给她洗了一大盆衣服;喂那三只可爱的猫。
“明哥,你养猫吗?我必须养猫……要不然,屋里的耗子就会把种籽吃光,外边的麻雀也会把麦穗啄坏……还有,女人过了四十岁,心眼儿就变软啦,怕孤独……还有,你知道廖渝生在哪儿吗?”
我诉说了渝生从前的情况,“十几年没联系啦。他学了物理专业,现在不是工程师就是个教师。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找到他!”
茶花听着,不断地流泪。
我赶紧补充一句:“我也答应过渝生,一定帮他找到你!”
茶花点点头,露出一丝惨笑:“人都是重感情的。找到了又怎么样?其实,只能安慰感情,同时更深重地刺痛感情。唉,人生当中,一个现实世界,一个感情世界,什么时候这两个世界才能互相承认、允许对方也存在?甚至彼此融溶在一起呢?”
“茶花,再听我一句话:咱们毕竟还年轻!四十多岁嘛,这就是本钱。我想,自己至少还能再挺二十年,也许三十年。你想想看,有一些人大概连两三年也拖不过去了。咱们怕个啥?”
“明哥,你放心走吧。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我学会了切麦粒儿,其实,就是切我自己,切断我自己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可这并不是消极的,我还寄希望于断粒播种,还能够护理弱苗,让它和壮苗同样的开花结果嘛!再说,北大荒农场也没啥不好,吃喝穿戴都不缺。只缺两个字。明哥,你还记得吗?南开中学的国文老师讲过,中国字非常多,比任何一种外国文字都多很多倍,仅仅《康熙字典》里就有六万多个字!其实,我这里只缺两个字——信任。你不是想带我回北京去吗?难道北京现在就有这两个字吗?如果也没有,去了又怎么样?如果某年某月,全中国都有了这两个字,那么我留在北大荒又有什么缺憾呢?”
“茶花,我的好妹妹,在南开中学念书的时候你就绝顶聪明,我就辩论不过你;今天,我仍然没资格跟你辩论。不过我还要争一句:信任这两个字并没有完全消失,它还藏在老百姓心里,总有一天要恢复的!”
茶花哭了,哭得非常伤心,拽住我的胳臂使劲摇晃着哭诉:“不是三五年,也不是十年八年,整整二十五年了,我从来得不到信任!再拖下去,我就真的要疯啦!老天爷呀,你究竟有什么偏见?对一个十六岁参军的女孩子,如此的不公道啊!?……”
这天,我究竟是怎样与李茶花分手的?那悲愤的心情,实在无法诉诸笔墨。朋友,原谅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