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音707客机大概已经越过了秦岭和大巴山,飞临四川盆地的上空了。以时间计算里程,大体上不会错;而且舷窗外面的云海已经消散,刚才还看得见褐色的黄土高原,现在脚下却是一片葱绿,这只能是我们的故乡呀!
“茶花,快到啦!下边这条闪亮的大河,我看就是嘉陵江。”
听说嘉陵江,她的身子抖动了一下——由于座位挨得很紧,我感觉得到。她无法再控制感情了,歪过头去盯着窗外,重复地说着:“嘉陵江!嘉陵江!”
“也许咱们就是沿着嘉陵江由北往南飞。”
“……雁南飞?”
她又说了半句话。但我听得懂。半年前,我与何倩倍她看了一部所谓的苏联“修正主义影片”《雁南飞》,是描写第二次世界太战期间,年轻的未婚夫上前线去了,夫婚妻始终在后方等他,直到战争结束,别的红军战士回来了,可是这位未婚夫却没有回来。这是个非常动人的悲剧影片。茶花与何倩,两个人都是一边看一边哭。我至今也不明白,这个真实感人的影片为什么被扣上“修正主义”的大帽子?好在这些年没人再提“修正主义”了。且不管它究竟是什么主义吧,看来,它已经给李茶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乃至引起了共鸣。
我仍然承担着随时冲淡忧伤的任务:“不是雁南飞。是重庆青年回南开,祝贺母校八十大庆!”
她并不跟我抬杠,只是默默地俯瞰闪着银光的嘉陵江……
自从爆发“天安门事件”和粉碎“四人帮”之后,中国人总算开始觉醒了!有人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的感觉,这种变化又快又慢。对我们这几个老同学来讲,大体上是隔两年才解决一个大问题: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何倩的问题得到了彻底平反;又拖了两年,她才从大凉山调回北京,我们一家四口终于团圆了;与此同时,中央军委也正式发出文件,要求各地认真负责地复查前志愿军被俘人员的问题,落实政策,妥善安置——李茶花才脱离了北大荒的农场;但是茶花不肯回重庆,何倩就跑到哈尔滨去接她来北京,又整整“接”了两年,才把她连人带户口“接”到了我们家中;转眼又快两年了,李茶花的工作仍然没处安排,哪个单位也不愿意接受五十岁的女同志呀……现在,总算看到了一线希望,我与何倩才分头做工作,把李茶花和廖渝生都拖到重庆南开中学来。
人世间有许多事情并非巧合却又很奇巧。几年前,我们这几个老同学都不愿意回重庆,现在却又从四面八方约好了到重庆来团聚。这里边的具体原因,酸甜苦辣,可就一言难尽了。只能先借用一句俗话:一个庙里有本难念的经,一个家里有本难算的帐。大概如此。
李茶花不愿意回重庆,原因最明显。起初,她不忍心让多病的老母亲看到当过战俘的女儿……“文革”中,作为“外逃反革命分子”家属的老太太,又稀里糊涂地就被“横扫”没了;上清寺那幢小洋楼自然也充了公,所以,重庆也就不再是她的家了。她躲在北大荒农场的废车库里切麦粒的时候,首先便切断了与重庆的联系。
可是中国还有两句俗话,叫做藕断丝连,叶落归根。不但李茶花忘不了重庆的一切;她那加入了美国籍的父亲和姐姐菊花,也忘不了祖国和故乡重庆。八十年代开始了,再没有人计较这个用金条买飞机票逃离重庆的富商李老板是不是“外逃的反革命分子”;相反,由于他年迈思乡,申请回国定居,而被视为爱国人士。这位手持“绿卡”(美国护照)的李老板虽然飞回来了,但在定居之前他还要先做几件事。第一件便是寻找女儿李茶花。到哪儿去找呢?自然是重庆。重庆哪儿有李茶花哩!李老板一边托人打听,一边着手做第二件事。他赎回了上清寺的小洋楼,翻修一新,在植满花树的院子里为亡妻建了个水泥的衣冠冢——从清退“查抄物资”中亲自认定了两套亡妻的大衣、旗袍、皮鞋和一挂念珠、一把折扇、一对枕头,装棺入土,还立了一方大理石碑,那铭文是:
先母李夫人之墓
孝女菊花茶花敬立
公元1984年7月
可是,这位“孝女”茶花在哪里呢?住在上清寺空荡荡的小洋楼里,八十二岁的李老板夜不成眠,甚至还听见了“鬼哭”。世上自然没有神鬼。但是,对于一位老人来讲,这“楼空人去”的晚景也实在难熬啊。菊花担心老父亲因此而病倒,她开始反对老人家回国定居了。
“除非找到茶花!”大姐菊花对我说:“父亲和妹妹,他们父女之间的隔阂太深了……仲明,你跟何倩都是知道的,四九年我们临走的时候,茶花跳窗子跑掉了,我父亲气得简直要发疯……多少年呐,我跟着父亲辗转香港、台北、新加坡,最后定居三藩市,每每谈起茶花,我就劝说:您也该留下一个孩子照顾妈妈呀!只要我说这句话,父亲就不作声了。直到今年春天,我陪着父亲回到重庆,见了一些老朋友,一打听,才知道四九年冬天茶花就参军了,根本没有照顾妈妈,而且一去不返,音信全无。据说是一九五四年吧,街道居民委员会把妈妈挂在门上的光荣军属牌牌也取走了。听到这些,父亲当时就哭了,说他对不起我妈妈……上个月,通过政府代为查找,才知道茶花寄居在你家里,可是她至今拒绝跟父亲见面。”
“这以后的事情,仲明,你们知道,可也才知道一半。夏天,我劝父亲回三藩市的时候,路过北京;上个月,父亲第二次入川,又路过北京。唉,只要路过北京,他就大发脾气,伤心落泪,完全因为茶花故意躲着不见他。上个月这一次,你们是亲眼看见的,那种情景怎么不叫老头子伤心哩……”
菊花大姐也是年届花甲的人了,说到这,已是泣不成声。
所谓上个月这一次,就是九月初,菊花陪着她父亲,事先不打招呼就直接开车闯到我家来了,要见茶花,搞了个“突然袭击”。这次倒是把茶花堵在了屋里,见了一面——天哪,这一面总共只有几秒钟,当茶花认出了面前站着的就是她生身父亲的时候,她连声爸爸也没叫,便夺门而出,没命地跑到胡同里去了。
我的这位李伯伯也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边追边喊:“茶花!我的儿!我的亲骨肉!你站住,听我说两句话……”
茶花根本不听,头也不回,转眼就跑没影儿了。老头子怎么追得上!差点摔倒,幸亏被我搀住,他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老泪纵横了……菊花和何倩也在哭,连胡同里的邻居,也有陪着老头儿抹泪的。
此前,茶花并没拒绝跟大姐菊花见面。大姐还到我家里住过两晚上,跟妹妹作彻夜谈。看来,妹妹把自己的坎坷遭遇告诉了姐姐,她父亲自然也就知道个大概了。茶花不见父亲,只好由菊花转告老父亲的愿望和安排。这些事,茶花都告诉过何倩。简单说吧,一切以茶花为转移:如果她同意回重庆陪伴父亲,老父亲马上就在重庆定居;如果她愿意跟父亲去美国,老先生就取消“叶落归根”的计划;只要她答应跟父亲在一起,留在北京,或者去香港、新加坡也行,那里都有李家的买卖。然而茶花把一切都拒绝了。最主要的,是她拒绝承认这位风烛残年的美籍华人是自己的父亲。她对菊花说的原因非常简单,只有一句话:“我恨美国!”
何倩与我,以及任何一个理解茶花痛苦感情的人,都不能说她死心眼儿,说她傻。那又怎么办呢?
菊花大姐忍住了哭泣,继续说:“那天,我父亲受的刺激太大了。可他还是硬挺着飞到重庆,不久就住进了医院。仲明,你知道,老年人,特别是中国的老年人,最害怕孤独。而美国恰恰是老年人的地狱!这就是许多美籍华人越老越思乡,盼望回国定居的原因。盼什么呢?尊老敬老,儿孙满堂,阖家团圆,热热闹闹……可惜我父亲连一样也盼不到啊!现在,住在重庆的医院里,什么药也治不好他的心病。他不敢一个人住进上清寺的家里去。所以派我踅回北京,问问茶花,她这后半辈子究竟打算怎么过?难道她独身一人就不孤独吗?”
孤独!一语提醒了何倩。在今天的世界上,大概只有何倩才能劝说李茶花了。
茶花寄居在我家,虽然我夫妻俩都是她情同手足的亲人,两个孩子也口口声声既叫“阿姨”又叫“姑姑”,然而她还是孤独的!
“她也和李伯伯一样,最害怕孤独,”我悄悄地跟何倩说:“这种滋味儿咱们都尝够了!你在大凉山;我在北京带着两个没娘的孩儿;渝生在广州现在还带着两个没娘的孩儿……”
“你的意思我知道,可是……”
“渝生已经给她写过很多封信了呀!”
“可是,茶花的回信又短又少,而且,一直拒绝渝生到北京来看她。”
去年我在广州,当面把茶花的遭遇全都告诉了廖渝生。渝生的情况——“文革”中下放农村插队劳动,跟一个小寡妇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打倒“四人帮”之后,小寡妇的前夫也平反了,从监狱回到了家里,渝生只好把两个孩子带走。“这些人生当中的大难题,我也如实的告诉了茶花呀。”
“仲明,你到底是个男人,五十三岁——知天命的年纪了,还是不能理解女人的心情!”
“我总觉得,不能责怪渝生;就象他不能责怪茶花一样!”
何倩有点生气了:“不是!关键不在于过去,不在于你说的难题,也不是谁责怪谁。而是一个深受伤害的女人的心情!看来,渝生跟你一样,给茶花的那些来信,什么大道理小道理都能写明白,唯独缺少治愈女人心灵创伤的仙丹妙药!”
我笑了:“请问何大夫,您有这种仙丹妙药吗?”
“有!可是我的药,第一味,只能给廖渝生吃,叫他的木瓜脑袋开了窍,然后还得由他自己去抚平茶花的心病;第二味药嘛,你、我和菊花大姐一块吃……”
我相信了何倩的“药方”。先由她掏心掏肝地跟茶花深谈了一次,随后,我和菊花大姐也参加进来,“逼迫”这位小妹妹心灵的天平发生倾斜。
“摆脱孤独的上策,就是开始工作!”何倩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这样说的。说得十分肯定,而且带有鼓动性:“茶花,我了解的李茶花是永远不服输的,不低头的!”
茶花渐渐睁大了眼睛。一层晶莹的泪水使她的眼珠闪亮,流露出一种我们都熟知的光芒。我看得出,何大夫的“药”已经收到了效果。工作!对于五十一岁的残疾人“——身心都受过严酷摧残的李茶花来讲,渴望为祖国四化建设而工作的心情,完全可能压倒一切个人恩怨啊。”
“这就对啦,茶花!”我往她心灵的天平上投进第二个砝码:“断粒播种这个科研课题为什么要放弃?它凝结着你二十多年的心血,为什么不搞出个真正能够推广应用的成果来呢?我知道这有很多困难。简单说,无非六个字:资金,人力,决心。”
“我的话音刚落,菊花大姐立刻表示:爸爸早就说过,他要从国外抽一些资金回家乡办企业。可是他老啦……明说吧,茶花,他是希望由你来主持和继承重庆的产业。”
“茶花,你要真的想开始工作,我看这笔钱可以要!”何倩往她心里投进最重的砝码:“你不应该拒绝廖渝生伸出来的友谊之手!他是专攻物理的高级工程师,总工程师,完全可以主持设计高速切断麦粒的机器。而且,由他出来承担这项课题,有关科研单位也会重视和投资的!现在就要看你自己的决心啦。”
菊花更是急性子,唯恐话没说到家:“资金好办。小妹,国外的公司,实际上早就由我代替爸爸操持了。少花些钱,多花些钱,只要我对爸爸说一声就行。不跟他说也行,‘先斩后奏’也行——现在我已经答应下来了!”
在我们三个人的“围攻”之下,茶花一句话也没说。她虽然没有点头,却也没有摇头。我知道,事情有了转机。
又经过一番精心策划,才进行了分工:由我陪着茶花飞回重庆参加母校的校庆;何倩与菊花大姐绕道广州先去说服廖渝生,主要是教他吞下何大夫的“仙丹妙药”,然后一块赶到重庆白市驿机场,迎接茶花下飞机。
重庆真的快要到了。机舱的播音器里传出空中小姐柔美的话语,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飞机已经开始盘旋下降……
这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亲爱的故乡啊,巴山蜀水,天府之国,儿时的记忆,校园的欢乐,五光十色,斑斑驳驳,活蹦乱跳地一齐涌上心田,射进眼底。“歌乐山!茶花快看歌乐山!”我叫了一声。茶花身不由己地往起一站,又被安全带拽住,眼泪却象断了线的珠子撒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