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我们住的“招待所”,竟然是从前女中部的受彤楼。
解放后,南开中学的一大进步,便是实行了男女合校、合班。然而,把受彤楼改名“东风楼”,变成行政机构臃肿的办公楼;又靠这股“东风”把女同学们刮出去,吹到楼后边低矮潮湿的小平房里去住,却也是一大退步。
“我还以为给女生盖了新的宿舍楼呢。”
“没有!你看看,女生食堂里的桌子板凳都没啦,站着吃饭!”
“我看啦,伙食比咱们那时候差远啦。”
“所以才批判咱们这些贵族小姐呐!”
何倩与茶花,跑前跑后地察看她们心爱的受彤楼,又褒又贬,横挑鼻子竖挑眼,因她俩听课的教室和睡过的宿舍变成了办公室而伤心。我和廖渝生却因为能够进驻受彤楼这个女儿国的禁地而非常开心!我俩找到了一楼的一个窗口。想当年,排练《雷雨》,晚过了熄灯时刻,大家再吃个烧饼,散散步,在鱼池边谈点儿情话……那受彤楼可早就锁住大门了。怎么办?通过“内线”,轻敲窗扉,这扇多情的窗口便会悄然打开;我们这些“和尚头”蹲在窗外,甘当人梯,就能把“繁漪”、“四风”几位千金小姐安全地送上闺楼……。
“渝生,大功告成了吗?”
“仲明哥,万分感激你们……我发誓,在这后半辈子。尽我之所能,用幸福和尊重,来弥补茶花痛苦的感情!”
“唔,你说到了尊重……感情……这太重要啦。好哇,你已经找到了金钥匙!”
“是何倩开的药方。她说,积三十余年之经验,要治愈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心灵的创伤,有几味药是不可少的,这就是:信任,尊重,平等,自由……对于茶花,还要:感情!”
“太好啦,谢谢你——这个药方肯定也适用于何倩自身!她却没有告诉过我。今后,我也要照方儿抓药啊。”
“仲明,还有一个人极待治疗。你知道吗?白颖和我大哥京生是中学的同班同学,毕业之后,考上了不同的大学。白颖参军比咱们早三年,当了不小的官儿,可是十年动乱把他害苦啦。”
“什么?他也……”我赶紧问。
“他年纪大,结婚早,在煤矿劳改了七年,受别的犯人打骂,还常常偷着出去卖血,贴补不肯跟他离婚的妻子,养活着三个孩子。现在,身体和精神都垮了……我大哥叫你也在校庆期间多去安慰安慰白颖。”
“当然!你怎么不早说?”
“……茶花恨他。”
我立刻回到临时辟做招待所的屋里去寻找白颖。渝生说得对,茶花恨他。所以刚才在鱼池边见面的时候,彼此没说上几句话,茶花便拉着何倩走了。我当时没想这么多,也跟着走开了。对呀,岂只茶花哩,何倩也十分厌恶当年“女俘诉苦团”的这位“二团长”!在那没完没了的“揭伤疤”活动中,姓白的比姓杨的好不了多少……,但是,我现在却急切地挨屋找他。为啥?只因为听说他也遭受了委屈吗?我一时真搞不清自己心中怀着什么感情。
在一间高班校友聚谈的屋里,我坐到了白颖身旁。没承想,他立刻毕恭毕敬地站起来,象是立正的姿势,双手下垂,表情谦卑地对我说着假情假义的恭维话:“周,周作家!我拜读过您的大作。写得好极啦!”
“这!从哪儿说起呀?老白,咱这儿没有什么家——您是学长老大哥,我是小弟弟。”
“白颖,坐着谈吧。”廖京生拉他坐下。
“周作家,您那篇描写抗美援朝的小说,我,真是百读不厌啊!”
“老白,写抗美援朝,您是权威!”
“不敢!不敢!”他又习惯地站了起来。
我赶紧拉他坐下。可是他侷促不安,又站起来给我倒茶,递烟,点头哈腰满脸假笑。
“老白,别客气!咱们坐着谈谈吧。说实话,真没想到在这儿重逢。一转眼分手……三十一年了!”
“是是!”他仍然站着。
“我刚听廖渝生说了一点您的情况,就立刻挨屋找您……”
廖京生再次把白颖拉到椅子上,一边说着:“这屋里大部分是四二级、四三级的老校友,大家见了面,头一件事,很自然地要说说各自的遭遇。哈哈,几十年了,每个人都有一段坎坷经历呀。”
“老白,您现在在哪儿工作?”我问。
“离休啦。去年六十岁的时候,就按规定退下来了。所以有时间……唔,这次,廖教授说您几位也要来,所以我就……”说着,他又立正站起来,装成真诚的样子,反而显得更加做作地说:“我就自费来到沙坪坝。周作家,我要来向您几位当面道歉!”
他的意思,我倒是大体上听懂了,对他这种假兮兮的态度,实在感到吃惊,而且有点反感。我也站了起来:“您要不肯坐,我也站着陪您谈话好啦。”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周作家,您快请坐!我自费来沙坪坝,就是为了请李茶花大夫,何倩大夫,宽恕我当年的错误。”
“老白,这大可不必!”
别的老校友们,见此光景,一个个都悄悄走开了。京生大哥也走了。反正这是个不眠之夜,每间屋子里都在互诉衷肠,谁也不会早早睡觉的。现在,这屋里只剩我两个了。
“周作家,您是怎么当上作家的呀?”
“我在这个校园里就喜欢唱歌演戏。参军以后又在文工团,这您都知道。可以说是自幼热爱文艺吧……打倒四人帮之后,客观上允许我写作了,我当然要争取归队。”
“是是!这也是您的天才!连我听了,也感到光荣!”
“老白,您曾经是我的上级,领导。咱俩一道工作过,一个防空洞里住过,无话不谈呀!现在,我求您仍然拿我当个知心的小老弟吧!”
“是是!不敢不敢!我拜读了您的大作,实在写得好,我也感到光荣!我要向您学习!”
说着,他又毕恭毕敬的立正了……
屋里只有我俩,可他仍然用这种态度对待我。这不仅使我反感,而且非常难堪……猛然想起渝生那两句话,“受别的犯人打骂”,“常偷着出去卖血”!我的心又立刻收紧了。是我错啦!对人生看得太简单太轻易了。受犯人的虐待,卖血养家,一定还有些别的吧,十年的屈辱生活,已经把白颖变成另一个人了!我还有什么理由瞧不起、看不惯他哩!
总之,我曾经结识过的那个口才超群、知识广博、青年得志,风流倜傥的白颖组长已经不复存在,永远不会与我重逢了!上帝已经成功地使他达到了“脱胎换骨”的奇妙境界,变成了面前这个畏畏缩缩、花白头发、面皮皱皱巴巴、形态可憎又可怜的小老头儿。
还没听完别人的话,就满脸假笑,点头哈腰,表示拥护;自己还没开口,就赶紧立正,双手下垂,表示谦卑。看着白颖的这些表现,我真想为人生大哭一场……忽然转念,不,我应该笑哇!周仲明呵,你的幽默感飞到哪里去了?京剧《法门寺》里的贾贵,站惯了,不会坐,那就让他站着唱吧!你若是非给他安排一把交椅不可,他也会到椅子上去站着唱的。
因此,我只好拉着白颖走出受彤楼,到校园里去散步,边走边谈。
“老白,分手三十一年了,我还记着您要写的那本《新笑林广记》。也许已经写了吧?”
“是是……周作家,这种书能写吗?”
“当然能写啦!您掌握那么多素材,不写出来,那太可惜了。”
“是是,我离休啦,有的是时间,可是,周作家,不瞒您说,在煤矿天天背煤,那么多年,我连支钢笔都没有……不会写文章了。”
“是呵……不过,凭您的文学底子,诙谐的语言,倒是可以用这本《新笑林》来练练笔,写一段时间,您的文字功夫自然就能恢复。”
“是是……我收集的材料早丢光啦。”
“找几个老战友,包括我,咱们大家一块回忆嘛。”
“是是……我的脑筋不行啦,记性坏啦。”
“老白,您还记得吗?在开城,板门店,您曾经要我跟您合作。现在我愿意跟您合写这本书!”
“是是,记得记得……不敢不敢。”
“什么不敢?您怕什么?”
“是是,周作家,我不敢高攀,不敢跟政治沾边,也不敢回忆往事……”
月光朦胧,我看不清他的脸上,是假笑呢?还是流露了一丁点儿真情?总之,合写《新笑林》的事儿吹啦。我俩默默地散步。走到受彤楼门口的时候,他忽然提起了杨清正,说这位老干部也离休了,全家住在一个美丽的柑桔园里,“周作家,您要是想写战俘的故事,就去看看杨部长吧,他知道更多的秘密。他的记性儿从来就很好,现在还很好。我有他的地址。他还记得你,记得李茶花、何倩。记得你们这些重庆参军的学生兵,还能说得出一串名字。”
我心里又翻腾起来,没接话茬儿。
南开中学的校庆活动,办得很隆重,热闹非凡。大会庆祝,小会座谈,请我们到大操场上为全校师生演讲,联欢晚会上还请我们演出了《雷雨》片断……校庆日过去之后,又请全国各地和国外归来的校友们到大足旅游,观赏那成百上千的石雕佛像和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
这位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巨大的檀木金身,从两肋生出了一千只手臂,比开屏的孔雀壮丽十倍,特别是每个手掌心里都睁着一只慈祥智慧的眼睛,看得见人世间每一个角落里发生的悲剧和苦难……李茶花跪下去给她磕了一个响头。我们只好假装作没看见。
连续七天的校庆活动结束了。校友们纷纷赶回自己的工作岗位。正如王熙凤二百多年前的那句名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