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想着,准备找个僻静位置等待杨少廷,忽然肩膀被人一拍:“莲声!”
胡莲声回头一看,眼神一对正,不由得笑了起来:是李宗岱。
李少爷的三七分如今向后梳了起来,人也不似从前消瘦了——五年前被杨少廷揍了一回,他反思总结,实在觉得窝囊,此后认真吃饭,算是匀称了一点儿,此刻他穿着西式装束,有鼻子有脸的,也称得上玉树临风。
胡莲声对他的印象倒是很好:李少爷对他的歌声十分挂念,多次来杨府上邀请过他。他虽然并不怎么乐意唱,然而对他好的,他全记得。
“杨少廷哪里去了?”李宗岱左右一看,末了在舞池中央看见了他,陈宝琴将下巴搁在他的臂膀上,拉着他转圈儿呢。
“哈!好家伙,我看迟早得……”
李宗岱懒得再看,拉过莲声的手,走在前头笑:“莲声,以后岂不是要管陈宝琴叫太太?”
莲声也微笑着,唯唯诺诺地:“是……”
李宗岱将莲声拉来了酒柜旁边儿,抽了两个高脚杯,亲自给他倒了一杯玫瑰露:“你能喝么?”他将酒杯推给莲声:“这酒还不错,时间不大长。”
莲声怯怯地坐在凳子上,也不知这样合不合规矩,挺大个骨架,恨不得缩成一团。他伸手接过了李宗岱给他的杯子,两只手捧着,抿了一小口。李宗岱看着他笑,握着他一只手:“这酒杯,得这么拿……”
要不是杨少廷长得高,人头攒动的,还真看不见酒柜这个角落。
陈宝琴脸上细瘦,身上反而珠圆玉润的,总的来说,很有分量。杨少廷托着她的腰,托得手酸,本想先告一段落,谁知这一抬头,赫然就见了酒柜边的莲声。
莲声坐在那儿,面前站着李宗岱。李宗岱靠着酒柜,脸上眉飞色舞,在跟莲声讲话。
莲声的侧脸轮廓分明,鼻子挺着,一对儿粗眉毛轻松地垂下来,捧着酒杯,在笑。
莲声在冲着李宗岱笑。
他在笑什么?
正在此时,舞池内陡然响起了一声哀鸣——是宝琴。
宝琴结结实实地被杨少廷踩了一脚。杨少廷被她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发觉陈宝琴的姿势业已走了形,这才知道自己将她踩中了。宝琴抬着脚吃痛了一会儿,周围却纷纷地起了哄:“哎呀,以后和杨少爷,常有的……”
“这还是头一回呢!宝琴,忍着些……”说罢是绵长暧昧的笑,一传十十传百,笑声便将杨少廷淹没了。
杨少廷没说话,低头看着宝琴的脚,发了红。倒是宝琴先开了口,经周遭人一笑,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心些!我这鞋,不好走路的……”
杨少廷望着她,她的脚被鞋子托着,脚背拱得高高的,整个人倾向了杨少廷怀里。杨少廷这时候无端端地想了起来:莲声那一天穿的是布鞋,看不见他的脚背。同时他也记起来,胡莲声上头穿的灰白的长衫,是因为他傻里傻气,舍不得换,洗脱了色了。
他盯着陈宝琴小巧的高跟鞋,觉得那个又细又尖的跟儿仿佛戳进了他心里,在里头胡乱地搅,搅得他心烦意乱,怒火横生,一如五年前,将李宗岱一顿痛殴的那个早晨。
杨少廷这股无名火起,烧得他喉咙发gān。
然而细细一追究,他也不知自己火的是个什么劲儿,仿佛有个声音在他脑子里跟他讲起了道理:李宗岱找人喝酒,岂不是正常之至,关你杨少廷什么事?况且找你的跟班喝酒,是给你面子极了——又忘了你爹被他爹压一头了?
杨少廷年轻的脑袋里一团乱麻,到最终,稀里糊涂地将这团麻快刀斩断了:放他的狗屁,李宗岱滚蛋!
他俯下身,拍了拍宝琴的背:“你歇着,我有些事情。”
宝琴搂着他:“你去哪里?我和你一起去。”
杨少廷一用力,将她从自己身上剥了下来,按住她的肩膀,险些将好脾气的伪装一并剥下了:“我叫你歇着!”
杨少廷走得很快,隐入人群中,宝琴踮着脚,很快也看不见他了。
杨少廷到底不是个天生的公子,他此刻脚下生风,直直地朝着酒柜,很有些闹事的流氓气概。
距酒柜约有四五尺的时候,李宗岱率先发现了他,拿着酒杯,好整以暇,朝他露出了微笑。
“杨少爷,不跳啦?”
谁知杨少廷根本没有搭理他,只停了脚,朝着莲声:“长出息了,还能喝酒?”
莲声回过头,着急忙慌,一个趔趄,洒了一些酒出来:“少爷,你怎么这么快……”
李宗岱扶了他一把:“慌什么?”说罢拿过他的酒杯,放在了一边。
“你不去多陪陪你的宝琴姐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李宗岱对他说话一点不客气,并将头扬得高,故意地展现出成熟挺拔的气势。
杨少廷向前迈了一步,到底是年轻气盛,经不住激,他知道这个李宗岱在故意地气他,然而他翩翩少年的形象还没有出演完,不好在陈宝琴的生日会上大打出手。
杨少廷的脸都憋拧了,对着李宗岱,人也生硬,话也生硬:“你找他做什么?”
李宗岱“哈哟”一声,侧过脸:“你管不着我,跟莲声讲话,我乐意。”
杨少廷扫了莲声一眼,胡莲声的脸都要绿了:“少爷,我没想到你这么早……我、我应当要等着你的。”
李宗岱将他挡在身后,继续看着杨少廷,他与杨少廷不对付也不是一两天了:“你少拿他没完。我说你见天儿地欺负他,你还是个……”
李宗岱趁着天时地利,好容易将杨少廷打压住,非得多说一些不可。
杨少廷觉着他和李宗岱,反正是不能打一架,跟两个娘们似的吵架,实在很没有意思。
于是他伸手挡住了李宗岱的脸,示意他不必废话,接着绕过李少爷的身躯,将高高大大的胡莲声一把拽到了身边,末了撤了手,在李宗岱的耳边低声回复了他的高论:“滚蛋!”说罢转身就走,不给李少爷任何反驳之余地。
要说杨少廷,在如何激怒旁人这件事上,是天赋异禀的。这声滚蛋与五年前首尾呼应,环环相扣,将李宗岱气得够呛:“杨少廷,你等……”
杨少廷拉着胡莲声,一回头:“等你个逑!”
该名流氓rǔ骂完毕,抬脚就将莲声带到偏僻角落,利索地将身上黑色西服一脱,塞在胡莲声手里,将他的脸掐了一把,终于凶相毕露了:“给我拿着,站好了,哪儿都不许去!”
胡莲声低头看着杨少廷,将杨少廷的西服收紧了,心中七上八下,不知待到舞会结束,命运之铁锤是否要将他锤扁:“知、知道了。”
杨少廷这厢预备重返舞池,他正走着,搓了搓手指,心里火气一消,出了些意料之外的想法:胡莲声这脸看着黑不溜秋,倒是挺软,跟他十一二岁的时候,还真差不多。
李宗岱追着到了莲声的角落,脸上气得发了酱色:“他人在哪里?”
莲声将杨少廷的衣服抱紧了,支支吾吾:“李少爷,我给你道歉,少爷他、他是这样的脾气,李少爷,你不要计较……”
“我不计较,他反了天了!”李宗岱先是脱口而出,然而生气归生气,他见着胡莲声瑟瑟缩缩,很是为难地撇下了眉毛,最终叹了口气,也不好再说:“莲声,难为你了,”他走过去,搂了搂莲声的肩膀:“其实,我总有件事情……”
李宗岱一偏头,心下思虑了一时:“罢了,下次再讲。”他盯着莲声手里的衣服,恨不得盯出个花样儿,最终盯不出来,悻悻而去,也没有心思去找女伴共舞了。
已经能见了繁星的时候,宾客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胡莲声乖乖地等了半天,终于见到了杨少廷。杨少廷快步地朝他走,形容有些不整:他捏着袖口,衣襟敞得略有些开。
他瞧见胡莲声,仿佛是终于靠了岸,能说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