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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四十六章、鼠目寸光

王孙脍担心,楚国骤然伐宋,将会引发晋国的报复,从而成为两大强国再度正面交锋的导火索。然而王子通对此却并不在意,他说楚、晋只要无内忧,也无侧边之祸,那是肯定要撞一起的,早早晚晚,还得再大战一场,以定未来几十年间的中原局势。

再者说了,我既然得任司马,本职就是领兵作战啊,自然只有仗多、仗大,我才能建功立勋,名重全楚不是?

王孙脍苦笑摇头,低声劝告道:“兵危战凶,向无必胜之策,司马切勿轻慢。如孙武子所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但估摸着年轻气盛,又正热血上头的王子通肯定听不进去,只得暂且按下此事,再提他的第二点担忧——

“我之所虑二,是宋侵蒲隧、娄林,昌文君将如何应对?尝闻,昌文君是国之贤君,且善理民,又能建云梯而破陈,虽就封于偏僻小邑,短短三载,未必不能战。则若宋之出师寡,为昌文君所败,他未必肯上诉于大王,或将自侵宋地,以广其封。则若昌文君不诉,令尹、司马,何由说服大王伐宋啊?”

王子通听了这话,也不禁有些担心,当下垂首沉思无语。

只听王孙脍又说:“或宋之出师众,而昌文君不能御也,虽诉之于大王,使司马率师伐宋,然昌文君多智,都内也未必无其耳目,或能洞悉内情。景、平两氏原本不睦,人尽知也,则昌文君当以司马为景氏党羽而衔恨矣。”

王子通随口道:“昌文君封在东隅,向不涉国中之事,恨或不恨,与我何干?”1

王孙脍忙道:“司马不可轻视昌文君。闻昌文君之就封,乃屈氏、沈尹氏之助,且其与平舆君交好,则若使平氏、屈氏、沈尹氏、昭氏共攻诘司马,司马尚可安居尊位否?”

王子通闻言悚然而惊,不禁“啧”了一声:“乃景氏欲害我乎?阿兄何以教我?”

王孙脍拱手道:“请许我往说昌文君,将景氏之谋及司马之无奈,备悉报之,以为警示。如此则可市恩于昌文君,且说其不论胜败,皆诉之于大王,使司马立功也。”

王子通小年轻,经验欠缺,但人还真不傻,当即摇头,说:“阿兄不可去。阿兄为我心腹,都内人尽皆知,则阿兄东向娄林,景氏必疑也。”

王孙脍微微一笑,说:“无妨。司马可授我符,使巡阅陈县、城父之卒,为将来伐宋做先期准备,景氏必定无疑。我再间行前往娄林,为司马与昌文君解嫌隙——府中舍我,再无他人可以担此重任啊。”

王子通这才首肯,于是翌日便发下兵符,交给王孙脍,让王孙脍大摇大摆地出了郢都,驰向陈县而去。

王孙脍慢慢悠悠,于路观景览胜,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方才抵达陈县,草草检阅了一番士卒后,复东行而向城父,两百多里地又晃了整整十天,然后再走马观花一回。直等出了城父,他才骤然加快速度,晓行夜宿,短短八日便至娄林,递上王子通的亲笔书信。

这时候才入孟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归生有往年的储蓄还则罢了,睢水对岸的宋人却多数断顿,不时三五成群地潜来蒲隧附近,盗割尚未完全成熟的粟谷。归生得报后,便调娄林脱产、半脱产的士人三十余名前往蒲隧,协助钟声、射韶等人捕盗。

他下的命令是,不管来的是国人还是野人,一律抓捕,给其一日两餐半饱,押来娄林,协助田间劳作。宋国方面倘若责问,让他们直接来找我吧;若不责问,这些人咱就留下了,秋后也全都转化成佃户。

——虽说今年歉收定了,但我有积蓄,还不至于饿肚子,且明年得靠招募更多劳动力,耕种更多土地,找补回来。我这儿正缺人呢,宋人肯来,再好不过,哪有轻易放还的道理啊?

正当此时,他接到王子通的来信,旋即命人将王孙脍请进大堂,宾主相见。开口自然先问问姓氏、来历——王子通究竟派个什么人到我这儿来哪?从来人的身份上,也可以看出他对我的重视程度,从而判断信中所言交好之意,究竟是真是假了。

结果一听,啥,竟然是个正牌的姬周王孙,曾经僭天子号整整四年的王子朝之子,我靠这般货色可实在稀罕!怎么我楚还捏着此等法宝哪,为何不肯见用?

忍不住就问:“闻王孙之先人,曾携周室所藏典籍无数,入于我楚,不知而今在于何处?”

王孙脍心说果然是位贤人君子,上来先问典籍,当下苦笑道:“先父来南,时平王方薨,楚政动荡,乃暂居于申、宛之间。后昭王立,令尹子西使人向先父求书,先父云使楚师北,逐敬王而复立己,乃可授书,否则不与,子西遂阻先父入郢……”

归生心说子西这笨蛋,活该被我老爹给咔嚓一刀,他先是不许王子朝入郢,继而又阻挠孔子仕楚,尽出昏招了。话说你着急索要什么典籍啊,赶紧先把王子朝接去郢都,彻底置于自家控制之下,那还有什么典籍拿不到手的?

结果因为子西的阻挠,王子朝巴巴地在申、宛之间客居了整整十年,直到吴师入郢。周敬王趁此机会,干脆派遣刺客谋杀了王子朝,据说还想杀襁褓之中的王孙脍的,全赖其保姆怀抱婴儿,从狗洞中逃出,方脱大难。

但如此一来,除了藏在襁褓之中,用来证明王孙脍身份的信物之外,王子朝带来楚国的无论财物还是书籍,就全都在混乱中亡轶了。最终导致王孙脍被楚昭王收留之后,只能学习楚国王室的世传典籍……

由此如今的王孙脍,除了身体里还流着姬周之血外,无论学识、癖好,还是言谈、举止,全都已经是一个纯粹的楚国贵族了。

归生当即笑笑,问道:“王孙通晓郢语,我亦不如也,然不知尚能为成周雅言否?”

王孙脍摇摇头,说:“惭愧,虽能语,亦学之于楚人也,便昌文君闻我语雅言,不信为姬姓矣。”其言之意,既然是贵族嘛,当然要学普通话啦,但我这普通话是跟楚人学的,你应该也知道楚国贵族普遍的普通话有多么不老靠谱的吧。

归生心说我知道啊,要搁后世来比方吧,说得再好也是港普。

“则王孙不望再归成周乎?”

这话真是戳中王孙脍的痛处了,当即面露哀戚之色,摊手回答道:“归之何益?我今于楚,为异姓也,于周,为异类也……”

他实在不打算就这个痛苦的问题再谈下去,赶紧转换话题,说:“我今前来,有要事禀报昌文君,恳请摒退众人,独昌文君与脍言。”

王子通给归生的信上,并没提啥具体的事儿,只是寒暄几句,申以结好之意罢了。而王孙脍向娄林之臣奉上书信的时候,也不提信是谁写的,是谁派他来的,只说有要事,希望昌文君摒众而独见。

然而登堂之后一瞧,归生并没当回事儿,仍有护卫侍立于侧。想想也合理啊,无缘无故的,司马王子通突然间派个人来,要求单独觐见,谁知道是好意是歹意?所以他虽然自报己名,言谈中却并不明言谁人指使,这样即便将来露馅儿,被景氏所侦知,也能自己独扛罪责,尽量把王子通给摘出去。

然而昌文君您也瞧见了,我就是一彬彬文士,无拳无勇,不至于有什么恶意、恶行。再者说了,堂堂姬周王孙沦落为刺客,世间焉有如此荒诞之事?

归生自命从未得罪过王子通——甚至于连照面儿都少——只是担心王子通是景氏所荐,怕对方跟景氏穿一条裤子罢了。但即便景氏,而今也不会再象在白邑时候那样,派人来刺杀自己了吧?于是手在案下,暗中握住了膝前“倚天”剑的剑柄,随即目光扫视,示意侍从们退至堂下。

王孙脍这才膝前几步,略微凑近一些,然后压低声音,将景宽兄弟的谋划,合盘托出。

归生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之所以敢扣留涉渡睢水前来盗谷的宋人,就是判断宋国方面畏楚,不敢发兵讨伐自己,顶多也就派几名使者前来谈谈还人的条件罢了。谁成想宋人没胆,景氏却可以给他们这个胆!而今自己领内车不足十乘,卒不到千人,要怎么抵挡来自北方的侵略军啊?

当下问王孙脍:“王孙来时,当见我邑内之状,户口稀少,兵戈不足,如何御敌?景氏此举,乃欲杀我乎?!”

王孙脍微微一笑,说:“何至于此。我之所见,娄林新筑之城,虽不甚峻高,却城外有壕,复以绳索牵板为梁(其实就是吊桥),便宋人万众来侵,围城不难,而攻城不易也。昌文君乃可向徐县请师,若徐公不肯发兵来,或来而不能释围,大可奏上大王,请斩徐公!”

言下之意,别以为景氏专门设个圈套来对付你——顺便坑你一把或许是有的——娄林倘若有失,景朝近在咫尺不能救援,他也脱不了干系啊。

当然啦,所谓“请斩徐公”,也就表个态度罢了,仅此罪状,多半杀不了景朝。

所以徐县是肯定会发兵来援的,而只要坚守超过一个月,城父的救兵也会开到,您不至于有太大的损失。

归生摇头说:“娄林或可守,然城外田亩,将尽为宋人所践躏矣。”

王孙脍笑道:“今岁淮上干旱,秋后必定歉收,宋人若在收获之后来,于昌文君何伤?若在收获之前来,所失亦有限。司马若伐宋得胜,自会将部分虏获交与昌文君为偿。”

随即正色道:“司马恐昌文君无准备,惜败于宋人,故使我来通报。以昌文君之智,但能预先设防,焉有败理?要在景氏之计已定,司马也无可梗阻,若昌文君奏上大王,大王未必信,且将更恶于景氏矣。便司马,暂与景氏委蛇,亦不便为昌文君辩诬……”

归生心说你的本意,是说我若破坏此事,不但与景氏更加仇深难解,而且还会激怒了王子通,把他也推去敌对方的阵营,是这样吧?

特么的一个两个都在算计我……沈尹射为啥偏这时候跑了呢?叶公为啥偏这时候挂了呢?

筹思良久,方才徐徐说道:“我与景氏不睦,今景宽为令尹,使我有若芒刺在背,渴盼沈尹氏之归……”我为啥要帮你们,使得景宽和王子通都可久踞执政之位呢?

王孙脍道:“景宽迟早就封,不足虑也,要在司马谁属。王子通为大王庶弟,次于平舆君,若能趁机建功,不但可以久为司马,且将来令尹未必无份。昌文君为久长计,难道不欲结交后任令尹么?何以目之所见,只在眉睫之前呢?”

归生心说你是想要骂我鼠目寸光是吧?还好今时今日,还没有那个成语……于是苦笑道:“王孙之意,是要我独当宋之兵锋,且事后急奏大王,使司马得以伐宋建功。如此,果能得司马之好乎?”

王孙脍拍胸脯保证说:“若沈尹氏复归,昌文君兼得令尹、司马之爱,自然稳若泰山;若沈尹氏不能复归,司马亦必交结昌文君,使逐景氏而自代矣——昌文君何虑啊?”

归生沉吟少顷,突然间反问道:“景宽之计,谁为谋划?”

“或是其弟景平,或是上宾居安子。”

归生点点头,表示听说过“居安子”这个名字。随即问道:“使王孙来说我,是司马本意,还是谁人所谏?”

“实不相瞒,是脍规劝司马。”

归生心说这都是人才啊,怎么我身边儿就没这样一位足智多谋的高参呢?老丈人您若肯留在娄林为我谋划,那该多好!最终首肯,说:“若能安然渡过此劫,且得司马之爱,我必重谢王孙。”

言下之意,我不会感激王子通的,我跟他将来也只可能有利益交换,但对于你先跑来向我示警,让我可以预先有所准备,我谢谢你,此恩绝不肯忘。3

王孙脍急忙俯首道:“昌文君之惠,司马与脍,亦必永志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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