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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四十九章、布刀贝圜

郢都王宫内,楚王章召来令尹景宽、司马王子通、莫敖屈固等重臣,并大工尹薳成,旋将一缗铜币交与众人传看。

屈固一打眼就明白了——“此昌文君所新铸币也。”

楚王章说不错,这正是昌文君贡献给不穀的。

他册封归生之时,曾经许诺,五年不贡,但归生不可能那么没眼力价,就真的不往郢都送一尺布、一升米啊,自然多多少少,总须找个借口有所奉献——比方说,恭贺王子中之降生也。尤其他虽为封君,可自铸铜币,但因形制特异,也必须送几百上千的给楚王章,做个报备。

于是楚王章说了:“周制布币,齐制刀币,我楚独用贝币,然昌文君却铸圜币……”转过头去问薳成:“大工尹此前见过这般样式吗?”

薳成当着楚王与重臣之面,在席前解开缗绳,取出一枚圆形方孔钱来,两指拈着,反复端详,随即摇头道:“非但未曾见过,且未听说过,还有这般钱币……此必昌文君之新制也……”

想了想,骤然两眼一亮,赞叹道:“确有巧思。”

屈固笑道:“昌文君惯能制新器,为新物,无怪也。”

王子通有点儿不大明白,就问:“为何不肯制贝币,而要独出心裁?难道贝币的样式不良么?”

楚王章乃注目薳成。

薳成是薳氏家族的族长,接替前任薳固出任工尹,因为年岁大、资格老,故此尊称为大工尹。工尹类似于后世的工部尚书,但职权范围更广,举凡宫室营建、城邑加筑、器物制造、矿产开发,乃至于货币的铸造和发行,只要跟手工业稍稍沾点边儿的,除去武器,他全都能管。

——从前阳氏一族,就打算为黄覆谋此职位来着,导致黄覆一怒之下,干脆反出门去,别宗立氏了。其后不久,薳成就上了任。

因此当年归生受册命,那五枚关市不征的金节,就是薳成督造的,上面也首先镌刻“大工尹成”,然后才是部门主管、具体工匠的名字。

薳成素称能吏,并非只管发号施令的纯粹外行,对于货币的认知,因为是本职工作,他比那几位重臣都要清楚得多。由此楚王章示意薳成回答王子通的问题,薳成便一拱手,先问:“司马可知,周与中原诸侯,多用布币,其本钱形,为何名之为布啊?”

王子通茫然道:“委实不知,还要请教。”

“周人以货币易物,初始用布也,故而其币名布。若从其形,应该叫钱……”2

也就是说,最早是用布,也即麻布作为一般等价物的,由此“布”就成为了后起的金属货币之名。其实周朝所铸布币,形状本是模仿一种农具,名“钱”,也就是后世的铲子,故而“钱”亦逐渐成为货币的代称。

“周之钱,始大,空首(保留原本作为农具的钱所可以纳入木柄的方銎),重三寽(1寽略小于12铢,则3寽约等于33铢、1.4两),储之不便,携之不易,实不便用。其后于其首钻孔,以缗贯之,然三寽之钱,一缗能贯几何啊?”

哪怕只串一百枚吧,那就十五斤啦,跟扛一麻袋谷子同等分量,怎么出门去跟人交易?

“是以近年来晋人改空首为平首,以便贯,且减其重,以便用。据臣所知,大者自1寽而至20铢,小者5或6铢……”

随即朝楚王章一拱手:“所言晋衡也。”

楚王章点头道:“大工尹所言甚是详细,则不穀知布矣,其刀又如何?”

“齐人用东夷之俗,借刀形,铸刀币,匽亦从之,”薳成一字一顿地说道,“其首便于贯缗,然初始亦大,竟达齐衡五寽,今虽渐轻,亦当三、四寽……”

令尹景宽插嘴道:“如此,唯我楚国的贝币最轻,不过五铢、六铢。”楚国的斤两较晋国为轻,因此同样5铢的晋国最小的平首布币,其实也比楚国的5铢贝币略重一些。

薳成颔首道:“正是。我楚沿用的本为殷商之法,以贝为币,然土地渐广,贝不敷用,且大小不一,难以衡量,乃改以金(青铜)铸贝形为币。真贝虽大而轻也,金贝取其同重,因而小巧。然近日析君所铸贝币过小,怕是四铢犹不足啊。”

景宽心说你啥意思,给我兄弟上眼药?正要开言分辩,楚王章却一摆手,说:“先不论析君之贝,只说这昌文君圜币,大工尹云其巧思,未知巧在何处?”

薳成习惯性兜圈子,以显摆自家的博学多识,他说:“要知昌文君之巧,先须知钱、刀、贝之不便处。其一,空首钱与刀币因其过大而不便,不如我楚贝币,便携,便用,可以交易细物。其次,空首钱不便贯也,刀币其平而薄,便贯……”

“若论平而薄,便贯,”王子通注目地上那串圆形方孔钱,似有所悟,“贝币其实也不便贯,此圜币却便贯。”因为贝币既然模仿贝形,那自然一面是平的,另一面却是凸起的,串在一起丁零当啷,并不怎么方便携带。

薳成颔首道:“不错,司马聪敏。”随即取了几枚圆形方孔钱,一枚一枚地在席前摞将起来,补充道:“此币不仅便贯,抑且便于置放。”

王子通说那我就不明白了,为了方便绳串,且方便置放,除了必须镌刻文字外,全都做平了不好吗?为啥这圆形方孔钱外沿要突出一圈儿来呢?

薳成笑道:“其实,这才是昌文君真正的巧思。”随即望向楚王章,肃容而道:“我楚之制,币虽五铢、六铢,其实大小不一,轻重各异……”

忍不住斜一眼景宽,心说真不是我给景宁上眼药,他光想着省铜了,故意把货币尽量铸小些,铸轻些,结果很多地方的商人和百姓都不乐意用,你知道不知道?

固然这年月各国货币都不讲究,只要不是同一批,分量往往不等,误差颇大,楚币亦然。但什么事儿都得有个尺度吧,做人也不能够太过份啊。

“……既大小不一,乃有奸人锉其外缘,损币盗金,遂使用者虽见其形,读其文,而实不知币之轻重,皆须以秤衡量,如此失币之用也。倘若皆以秤衡,铸爰可也,何必铸币?”

楚王所铸金爰,就是一块切分为很多方格的大金饼,每一格都可以掰下来单独使用,即一爰。金爰的具体分量是没有定制的,因为价格昂贵,所以使用的时候必须称重——好在用得起的人不多,也便不怕烦难。薳成的意思,倘若青铜也这样作为一般等价物,必须称重,咱们直接象铸金爰一样,铸青铜块好啦,干嘛还要铸币呢?铸币还要核定分量、大小、形状,还得刻字,耗费多大啊!

“然昌文君所铸币,其形浑圆,外缘凸起,则若有奸人锉其缘,形必有失,人见则知重不足矣。乃拒不足之币,而用足重之币,不必称量,极便用也。”2

这么一说,在座之人哪怕再迟钝,也都琢磨明白了。楚王章不禁慨叹道:“昌文君果巧思也。”随即问众人:“则不穀可要效仿乎?”

景宽连连摇头,说:“祖宗之法,铸贝币,不可改易,必致人心紊乱。且焉有王而效仿封君所为之理?”

薳成反诘道:“则若不改贝币,人将皆以昌文君之圜币为便,乐用,而不乐用郢都及他邑之贝币,铸币之利,将俱归昌文君矣!”

王子通不禁愕然道:“何致于此?大王所铸币,难道国人不乐用,反乐用封君所铸币?此为不忠啊!”

景宽插嘴道:“若大工尹有此虑,当止昌文君铸圜币,命其复铸贝币,可也。”

屈氏跟归生交情不错,因而屈固本能地开言驳斥景宽,神色俱厉地说道:“令尹之意,是要大王裁封君之权,夺臣下之利么?乃诱大王于不道,致大王于不义也!令尹慎言。”

其实心里暗想,我要不要赶紧写封信给阳城君,让他也仿效昌文君,改铸圜币呢?不要真如大工尹所说,将来货币之利,皆归了娄林啊。

薳成不搭理景宽,只是向王子通颔首示意,然后解释道:“孔子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此亦人之天性也。若王者不能示义于其臣,则其臣不从,不能市利于国人,则国人不附;国人不附,国将亡矣。司马今为国家执政,不可不明辨此理。”

王子通拱手道:“通受教了,然年轻识浅,尚有不明之处,还要请教大工尹。”

“不敢,司马请说。”

“其商贾最繁盛者,为齐,为郑,然齐之刀轻重不一,郑之布大小有异,皆可通行,何以我楚不能,如大工尹所言,利将皆归于昌文君呢?”

薳成笑笑,解释道:“闻昌文君曾云,一国‘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兴’,诚哉斯言,是以我楚国重商也。齐自管仲辅桓公,取渔盐之利,富甲东海,然其政渐归卿大夫,而齐侯数世为弑。尝闻田氏在齐,以家之大钟贷,而以公之小钟收;复熔公之小刀,而铸家之大刀,以乐于众。以是田氏能执齐国之政也。

“然田氏之所为,国人爱之,其心未必诈伪。倘若齐侯亦改量而用大钟,易币而用大币,则国人不复归于田氏矣。是人君见其臣有贤者,当敛容而思齐,岂可令其臣为不贤之事,而反于己齐者乎?此非圣王之所当为也。”

表面上是在对王子通解释货币政策,其实暗谏楚王章——您可别听令尹的谬论啊,臣下做得对,哪怕君主也应该效仿,而不能反过来,阻止臣下为善。

楚王章微微颔首,表示:大工尹的意见,不穀收到了。

只听薳成这才终于进入正题,说:“齐虽重商,公室无力,卿大夫各自为政,币乃紊乱,从心而铸,郑亦同然。然于我楚,从无大贝、小贝之别,定例五铢、六铢,虽小有参差,无大差异,此先王之法,可以泽被后世。故我楚乃能自汉东一隅,开拓万里之疆,今日之商,不亚于齐、郑也。

“若能重厘货币,使民便用且乐用,商贾必喜,国人亦戴,行见繁荣昌盛,而大王之威不堕矣。”

景宽听了,面色阴沉不定。

其实他并没有事事针对归生的意思,这位仁兄终究比景宁哥儿俩要忠厚得多啦,只因薳成此前几句话,明着暗着讥刺析君景宁,使他颇感不满,这才提议阻止归生铸圜币——不为反对平氏,只为反对薳氏。

然后就被晾在那儿,下不来台了,乃干脆咬定牙关,继续反驳薳成。他说:“大工尹之言,我不能苟同。所云君见臣贤而当思齐,确是至论,然主君亦无须必效臣下之所为。君若不能独断,何所谓君?王若擅改其政,威望何存?!”

随即转向楚王章,俯首道:“臣之意,当颁诏全楚,无论郢都之币,还是封君之币,皆定其制,衡其轻重,即小有参差,不问。其市用币,美恶杂之,咸用而不拒;官之收币,亦无论善于不善,皆纳而不拒。如此,不必改币,而民皆乐用也。”

你还别说,这误打误撞地几句话,还真无巧不巧,说到点儿上了——商贾、国人为啥喜欢好币、重币,而会拒收恶币、轻币啊?因为官府收税,同样有挑有拣嘛。倘若官府不挑拣,是本国的货币就一概按枚数征收,那么商贾、国人又岂会在意钱币的质量好坏哪?

楚王章不禁颔首,就连薳成也一时间无可辩驳,只是嗫嚅道:“然若商人取我楚之恶币,入于他国,必致损欠也。”

景宽微笑摇头道:“我楚币本不大行于他国,何伤?”

“然商人往赴他国,总须先以楚币易以晋布、齐刀……”

“将物以往,取货而归,何必携币?”

薳成心说你这话就彻底外行了,正要反诘,楚王章却一摆手,说:“可矣,诸卿之议,不穀已知。”叫你们来开会,就是要你们各抒己见的,但具体问题该怎么解决,政策该怎么制定,最终还是要不穀发话啊,决定权在我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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