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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六十章、儒士制礼

归生离开朱方之后,继续南下,途经延陵,那自然要去拜访延陵君言偃了。

言偃和归生这还是头回见面,但闻名已久,第一日单独设宴款待,第二日则特意邀请新垣熙列席,主人方面,陪坐者竟有儒冠之士三十余名,济济一堂,极为热闹。

孔门高贤七十二,本是个约数,所谓弟子三千,则有夸张的成分在内——除非把基本上只听过大课的新垣熙和曾一度自诩高足的归生等人也都算进去。事实上孔子死后,仍遵行其教导者,加上再传弟子,也就这么千把人而已,多半在鲁。

但这鲁国的近千儒生很快就分裂了,子贡首先辞去——他虽得宠于孔子,享盛名于诸侯,偏偏一心经商,空暇时间也都用来修身养性了,并未召收过门人,因此势单力孤,干脆主动离开。继而有若被推举为孔子的继承人,但其实有子能力有限,之所以当选,只因为貌似孔子而已……德才不足以服众,遂使子夏投魏、子张归陈、子我仕齐,子开赴蔡……

其实言偃言子游亦不服有若,而更亲近于被开革出门墙之外的冉有,由此最终因为冉有的举荐,出仕越王勾践,因其朝周之功,被封在老家延陵。先前奉命往朝周天子的时候,言偃就曾经招呼过一些师兄弟相从,奈何没什么人肯跟他;直到一步登天,成为封君,才陆续有受不了有若的孔门弟子南下投靠。

因为归生自称好儒——当然啦,说他也是孔门弟子,是没人肯承认的——故而言偃将门下诸儒之有成者唤来,除此之外,也有好几位曾经受过孔子亲传,才来投奔的,好比说原籍、宰父黑、叔仲会、国巽等等。

很可能这几个家伙也都能名列“七十二贤”,只可惜归生没印象——孔门高足,他能记住二十个就算不错了。然唯其中一人,却是大名鼎鼎,使归生不得不另眼相看也。

此人本是鲁国武城人,氏澹台而名灭明,字子羽,长得身高九尺,极其壮伟,偏偏相貌丑陋,乱眉斜眼、鹰鼻歪嘴,黄不拉叽满把络腮胡须,乍一看就跟杀猪的似的——还得是用假秤的奸商!是故孔子曾言:“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2

而归生也正是因为这句话,才得以记住了澹台灭明的大名。

席间问起来,知道澹台灭明是言偃做武城宰的时候,推荐他拜入的孔子门下,由此言偃对灭明来说,是有恩于己的大师兄。加上孔子还在生时,澹台灭明就曾经南下游吴,从之而学者三百余人,所以不久前才受召,入于言偃门下为客。

归生心说,有可能言偃得到勾践重用,受封延陵,这在原本历史上并未发生过,澹台灭明自然也不曾再度南下,否则这些人聚在一起,必成孔门之一大集团啊,史书不会不记载。

难道说,是自己读史读漏了?或者因为越国僻处东南,勾践子孙一两代之后,不再聘于中国,其事不录于史,所以这票人也都被遗忘了?

这顿宴席,实话说吃得并不惬意,主要因为既然诸儒会聚,那话题自然会围绕着孔子和儒学展开,然而归生的儒学水平吧,也就能够蒙蒙门外之人,碰上正经孔门高足,肯定是会吃瘪的。别的不说,哪些言论出自孔子本人,哪些出自其徒甚至于再传,哪些是汉儒的编造,哪些是宋儒的附会,他全揉一块儿了,根本拆分不清啊。

只得借口虽然仰慕儒学,却未曾得聆夫子教诲,我水平有限,还是听诸位老师的高论吧。新垣熙缩在一旁,原本也不敢开口,却又担心暴露出自家水平不高,从而不能再得昌文君敬重——其实归生早就明白,也从来都只是假装敬重他——被迫战战兢兢,寻隙插几句话,自然不出所料地,被诸儒直接怼了回来。

倘若不是瞧新垣熙吃瘪也挺有趣的吧,归生大概早就落荒而逃了。1

他心说假如孔子一人在上面讲课,或许真的有如仙乐纶音一般,即便我是来自于两千年后的灵魂,也可能听得手舞足蹈,继而诚心地钦敬;但这三十多名儒门弟子和再传弟子凑一块儿,七嘴八舌,就跟菜市场似的,而且所言除非纯粹引用孔子原话,否则都没啥可咀嚼的滋味。

也就言偃和澹台灭明,偶尔还能口出几句貌似挺鸡汤的话。

基本上都是儒士们在说,归生假模假式地在听。言偃之所以搞这么一场活动,是希望趁此机会将归生彻底纳入儒门,尤其是自己的派别——昌文君若肯拜我为师,那就最好啊——从而推广儒学于楚地,不使子张专美于前也。可惜归生对此并没什么兴趣,因而言偃还想多留他几日,畅谈儒学,被归生借口不敢久离娄林,行程颇急,给婉拒了。

好不容易离开延陵,归生和新垣熙莫不大出一口气,只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继续南下,那就是奄啦,是朱雒原本的封邑,而今勾践封给了五大夫之一的苦成。

越王自称乃大禹之后,姒姓,其实这是攀附的。其原本的姓应该是“旨”,按照中国写法,则是“稽”,习称为“诸稽”,由此其首都才定名为“会稽”,意为诸稽氏聚居之城。

越王勾践所用五大夫,其意并非五位大夫,而指“诸大夫”,只不过灭吴前后,担任五大夫之职者恰好五人而已,那就是——范蠡、文种、曳庸、皋如和苦成。其先还有诸稽郢、逄同,皆曾就任五大夫,早殁。

等到范蠡挂冠而去,文种赐剑自刭,苦成告老于奄,皋如北城琅琊,仍旧留在会稽的,便只有一位邗君曳庸了。此外据朱雒所说,最近还有一个叫朱篪的,颇受勾践信用,新拜为五大夫。朱篪本来也是楚人,然迁越已有四代——他家比苦成、范蠡、文种都来得要早,已经相当越夷化了。

归生和苦成是有过交往的,由此苦成早得言偃传递消息,亲出邑门迎接归生,请登正堂,归生执礼甚恭——终究人家岁数摆在这儿呢,得敬老。

随便寒暄几句之后,苦成不出所料地,先问:“其贵国伐宋之事,究竟是何缘由,昌文君可能见告否?”

归生心说果然是位老政治家,即便退居二线了吧,仍旧关心天下大事,不象言偃,他对此压根儿提都没提。当下简单回复说:“宋人无礼,先侵我娄林,虽为我所败,然田亩多为践躏,因此上奏寡君,宣命以讨……”

苦成微微一笑,说:“宋人虽愚顽,不至于横挑强邻也,难道是昌文君诱使其来侵的么?”

归生知道很多事情吧,未必瞒得过这位精明的奄君,但具体到楚国内部的权力斗争,也不方便告诉对方,由此淡淡一笑,含糊其辞地回答说:“此非我之所谋也。”至于是不是郢都方面的谋划,您且自己猜吧。

苦成叹息道:“我本楚人,自然心向于楚,望楚能够服宋、臣郑,复庄王之霸业。然而,楚、晋不交兵已三十载,士人得以释兵,百姓得以歇肩,其非上天之所乐乎?今乃仓促伐宋,倘若由此复与晋争,未知楚王可有胜算否?若不能一举而定,使战事绵延,恐非国家之福也。”

归生笑笑说:“曩昔宋大夫华元召会弭兵,然口血未干,而晋师侵郑,战我于鄢陵;其后向戍再请弭兵,亦不能久盟,终乃有方城之战。方城之战后,三十载而两强不争者,为我楚忧之于吴,而晋内有诸卿阋墙,非不愿战也,无能为也。由此可见,形势所在,争或不争,非人力所可勉强。”

苦成轻轻摇头,说:“第一次弭兵之会后,郑先灭许,而楚为许报郑,服郑,晋始侵郑……由此可见,飘风起于青萍之末,其青萍者,郑也,宋也,卫也,小国之乱,大国之忧,小国之侵,大国之战。今楚师伐宋,晋人焉能不报啊?唯恐两强虽无战意,而因时就势,终不得不争矣。”

“晋人若报我伐宋,当侵于郑……”

“则难道贵国不再为郑而伐宋乎?如此往复,楚、晋终将再战也。”

说到这里,苦成面露难色,顿了一顿,说:“闻楚王贤明,且有昌文君等能臣为辅,便与晋战,未必不胜。然我今为越臣,所忧者在越也。寡君已一岁而三问于琅琊,倘若郑、宋遣使求之,乃必北上;继而会合楚、齐,以挠于晋……”

归生忙道:“倘若贵我三国果能联同一心,则晋人不足虑也。”

苦成苦笑着一摆手:“如何可恃?昔楚、秦共约以抗晋,而晋侵秦,楚不能救,遑论海东之齐、天南之楚,与我越国,相距千里之为盟呢?且今田氏执齐政,之所以与晋争,专为铲除异己,本无争雄之心……”

归生不由得“啧”了一声,心说晋国独强中国,势必遭到其他诸侯的侧目,那些国家倘若能够联合起来,两个晋国都能平趟啊,偏偏各怀鬼胎。再一琢磨,也是啊,其后的西秦,起初强势不如今日之晋,恶名反倒有过之而无不及,偏偏合纵之计难成,遂致关东诸国被秦国分化瓦解,逐一击破……2

他不打算再讨论这个问题了,转而询问道:“不知琅琊几时可成?待其竣工之日,越王便要迁都北上么?”

苦成点点头:“据我所知,皋如大夫因大王催促,筑城甚急,恐怕最多四岁,寡君便会北上,我等无力拦阻啊。”

归生掐指一算,心说四年,那就是明年……最多后年年初。他从前担心勾践北上,会引发中原诸国多米诺骨牌一般的效应,从而把自己也牵连进去,而今既然已经跟宋人打过一仗了,反倒不再那么担忧。

他心说我就埋着头老老实实种地,要多久才能如景晓前日所说,“辅弼于王,霸于中国,复得赐千里之封,力敌郑、宋”啊?说不定让勾践这条大鲶鱼闹一两场地震出来,将会使得局势更为复杂,从而方便自己趁乱渔利呢。

而且话说回来,倘若史书记载无误,勾践也没几年好活啦,临死前三四年最多五六年,他能折腾出多大级数的地震来?关键是此行要趁着勾践急于北上,再给自己找一个狐假虎威的机会。

告别苦成之后,继续南下,经过泓上时,去拜访了吴君。所谓吴君,本是文种的庶孙,名义上是归生的妻侄,但年纪还小,不过六七岁稚童而已,被其祖母文夫人牵出来跟归生见了一面,终究无话可说。3

自渡江南,走走停停,耽搁了半个多月的时间,终于抵达会稽。曳庸奉命出迎,伴归生而入馆舍。

这一段行程当中,曳庸反复以言语试探:范蠡跑哪儿去了,你作为他的女婿,究竟知不知道啊?归生自然随口敷衍,给出的信息是:我应该知道,但也可能不知道,你猜?

曳庸心说那就是知道喽,只是咬紧牙关不肯明言罢了。

当下提醒归生:“寡君亦甚为思念范大夫,若与昌文君相见,必问,昌文君须先草拟腹稿。”

归生拱手深揖,感谢曳庸的提点。

只听曳庸又说:“前寡君北盟诸侯而归,便使延陵君率诸儒制礼,颇为繁琐,昌文君再不能如前日般,昂扬登殿而往会寡君矣。请先演礼。”

归生闻言一愣,随即心说,勾践真是吃饱了撑的,难道他以为只要遵从周礼,便能真正得到中原诸侯的敬戴吗?

礼本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规范,但周公制礼,本意则是严格尊卑秩序,稳固内外统治。由此周礼初不甚繁,逐渐细化,等到天子之命不出王畿之后,又因应各国形势,重新俭省——终究三天两头地打仗,谁都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演礼上啊。

具体到中原各国,鲁礼最繁,宋礼次之,其后晋、卫、郑等,齐国则因夷俗而治,最为简单实用。至于楚国,因为好巫,其祭礼虽与周人不同,复杂程度却不分上下,然其它宾礼、吉礼、凶礼、军礼,均差周礼远矣。吴、越两国骨子里也是蛮夷,与楚国类似。

所以上回归生跟随申包胥聘吴,继而孤身聘越,相见之礼都很简单,不外乎陈器、乐于庭,然后谒者通报,国君召请,使者疾趋而入,再舞再拜罢了。而今曳庸却告诉归生,说咱这儿的规矩改了,昌文君自宫门起,前后经过三道门槛,总计有三位大夫报礼,你要答礼,并命从者献币;然后静立阶下,执圭献玉,等到谒者入告,出而辞玉,方可自门左侧身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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