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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八章、时移事易

两名贵族见面,当然要先客套一番,一个问:“您千里远来,究竟有何指教啊?”另一个说:“不敢,不敢,我是来请您指教的。”先前的便说:“哪里,哪里,还该请您指教才是。”

这番对话很正常,但倘若远来之人突然间顺杆爬,说:“既然如此,那我就指教啦,您可得愿意听啊。”情形就比较诡异了。3

由此“然则归生之言,大夫果肯倾听否”一言既出,田恒不禁有些愣神儿,心说年轻真好啊,毫无顾忌,什么话都敢讲……也只得敛衽肃容,拱手道:“自当洗耳恭听昌文君之良言。”

先限定了,你得说“良言”,若我觉得是“恶言”,随时都有可能捂耳朵。

归生不动声色地说道:“我曾听闻尊先祖敬仲(田完)之事,云齐懿仲欲妻之,而使人卜,得辞曰:‘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与之京。’则不知大夫今为几世哉?”

田恒闻言,当场就惊了——“竟有此事,我亦不知,敢问昌文君是从何处听闻的?”3

归生心说我就知道多半没这事儿,估计是你儿孙为了篡齐而编造的。他既然来见田恒,怎么可能不调查对方的家谱呢?则田完四传、五世而至田无宇,名为上大夫,实参国政,勉强可以算是“正卿”了;再三传、八世而至田恒,半有齐疆,无人可与相抗。当真两百多年前一个算命的,就可以算得这么准吗?

即便经历了穿越吧,归生还是本能地信不过那些神神叨叨之事,他觉得即便真有个算命的,善颂善祷,结果正好挨上边儿吧,也不可能直言5、8这两个数字。一般不都得说个虚数,或者用3、6、9来指代其多吗?4

只因为见面之后,见田恒泰然安坐,态度不不卑不亢,言辞不落下风,那按照游说的惯例,对付这路货,就应该先出惊人之语以摇其心志啊,由此归生便将《史记·田敬仲完世家》中所载那段明显不靠谱的卜辞给撇出来了。1

果然就连田恒本人都彻底没听说过这桩事儿,而非仅仅传言有误,还能指出来说昌文君您记错了,原本的卜辞应该是这样这样的……归生由此淡淡一笑道:“天意高远,人所莫测,或者传言有误,非当时之卜辞也,别出高人之测算,亦未可知。”

至于我从哪儿听来的,你以为我肯明白告诉你吗?1

随即便加快语速,说道:“传虞舜生姚墟而居妫水,故传妫姓,周初八百诸侯,唯陈、遂为其后,今皆亡矣。则大夫为虞舜之后,妫姓,曾不望复先人之封乎?

“舍弟之妻,许姜也,许文叔之后,其兄名克,过访而哭拜,请我助其复国,愿将千万家财拱手奉上。其区区之许氏犹如此,况乎大夫?”

即便长篇大论吧,也不可能不喘气,不做停顿,尤其连续两句质问,总该留给受话人咀嚼的时间。由此田恒面色一沉,插口道:“旁人或可语此,昌文君不可也——陈之社稷,岂非为贵国所灭乎?!”

归生笑着回答道:“闻大夫此前救郑,智伯遣使说大夫,因郑曾侵陈,便将陈亡之罪,归之于郑,诡称奉君命来问,然大夫终不动于心。则难道大夫因陈社稷之亡,而恨及我楚乎?

“尊先祖敬仲,陈厉公之子也。厉公薨逝,君位本当归于敬仲,而庄公横夺之,敬仲屈为大夫,后更见逐矣。则我楚灭陈庄公之后,是为田氏复仇也,大夫何故恨及我楚?”

不等田恒开言辩驳,归生又急忙说道:“曾闻敬仲之生,时周太史过陈,厉公请筮,卦得观之否,云:‘观国之光,利用宾王,此其代陈而有国乎?然不在此,其在异国乎?非此身也,在其子孙。然物莫能两大,陈衰,然后此子可昌也。’由此而论,我楚之于大夫,德莫厚矣!”

又是一套听都没听过的预言,田恒不禁愕然,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只听归生继续说道:“陈其先亡,而后不过数年,大夫率师救郑却晋,名动于天下,此田氏将昌,代而有国之明征也。大夫岂无意乎?”

一来吧,归生早就打好了数套腹稿,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几乎都不必过脑子;二来照搬《史记·田敬仲完世家》里的两套预言,虽不靠谱,偏偏时人就信这些;三来,田恒终究老了,无论脑筋还是嘴皮子都比不上青年人,由此落于下风,气势一萎,就只能被归生牵着鼻子走啦。

由此摇头道:“我今为齐臣,所有,齐地也,所领,齐卒也,安能复兴于陈?”

归生笑问:“得为陈小,便其极盛时,不如大夫之采十分之一,故大夫宁为齐臣,而不愿为陈君乎?”

然后正色而言:“存亡续绝,礼之大也。昔许之所封,在鉏任与大陵之间,为郑所灭,而我楚复之,兴之于叶。即大夫所领环绕之杞,本在氾水之阳,为宋所逼,徙之于东。大夫若欲复陈,正不必恋其旧地,唯祖宗得祀,子孙绍继,是大孝也。”

其实他说这一套全都是歪理,而且只能拿出小弱之许、杞来说事儿,但田恒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想不出合理的反驳之辞,只能说:“昌文君所言,我不知其可,无先例也。”

归生笑道:“时移事易,唯庸人恪守惯例,而贤者开创新图。其商汤伐夏之时,可曾踯躅,云:‘即君无道,以臣伐君,无先例也。’齐桓公用管仲而会诸侯之时,可曾踯躅,云:‘周室之伯,惯命同姓,非我姜姓可谋,无先例也。’便大夫受田之时,可曾踯躅,云:‘臣而得国之半,大于公室,无先例也。’

“且今日之天下,臣逐其君,甚至于陪臣执国柄者,屡屡不穷,多少先例,咸为之破。大夫此前可曾料想过,于越之君能得天子受命,盟于诸侯,先歃血而执牛耳乎?”

田恒闻言,不禁悚然而惊。

他从前还真没往这方面去想,总觉得世间无异事,一切全正常,历史就是这么按部就班发展的嘛。而他本人,也是绍继先人之志,更援本国的崔氏、庆氏,或者别国权臣为榜样和殷鉴,要一步一步地巩固权柄,开拓封地,以大其家族。直到今天归生一语道破,方才恍然醒悟:这个世界,是在变化的!

尤其归生那句“时移事易,唯庸人恪守惯例,而贤者开创新图”,入于田恒之耳,当即深入其心,只觉得眼前瞬间豁亮了许多。

只是道理归道理,具体如何跟自己的实际联系起来,自己将来的道路应该怎么走,田恒还需要仔细筹谋,由此赶紧转移话题,说:“我今为齐臣,齐固,则田氏安,齐大,则田氏显,余者,雅不愿闻也。”

这个世界变化快吗?说快也快,但若换个角度考虑问题,归生却觉得还太慢了,多数人都只知道遵循故例,而不敢放开脚步朝前迈进。好比说田氏,虽说如今的封地仅仅齐国之半,但田氏已经把朝中对手都收拾得差不多啦,齐侯是彻头彻尾的傀儡——即便一般傀儡,也不肯大笔一挥,将半国与人吧——那你怎么还不篡齐呢,还要往后传好几代才肯动手?

再说晋国,在归生判断,最多二十年,就会爆发诸卿之争,兴起水淹晋阳之役,而等到赵、魏、韩三家捏掉了智氏,三分公室之田,晋侯就可以彻底靠边儿站啦。但他对这一阶段的历史虽然知之不详,也记得自立为君的不是赵毋恤这代人,甚至于都不是下一代,还且得往后传呢。

当真是时机未到,不敢迈步吗?还是仅仅局限于旧制,完全在黑暗中摸索,所以总也找不到正确的方向呢?

由此心中所想,就体现在今天一番言说中了。当然,归生并不是真打算煽动田恒代齐,且易世之际必起纷乱,这会儿若齐国只关注于内事,而不敢外与晋争,对楚国也没啥好处。他只是利用那篇言辞,谋求彻底打开田恒的心防,方便自己接下去的游说罢了。

那么田恒会因为自己的话语而心生反感吗?不至于的。最多不过怀疑这位昌文君煽动田氏自立,是为了削弱齐国吧,但田恒绝非是一心安齐的大忠臣啊!尤其田恒听罢前言,并未拂袖而起,说您这满口的胡言,恕我要下去洗耳朵了,却只是生硬地扭转话题而已,这自然给了归生阐发其真意的机会。

倘若田恒真的光火呢?归生大可以致歉,说前言不过相戏罢了,只为探查田大夫之真意也。终究双方平级,即便归生所言再如何无理,田恒总还是要维持齐国执政的宽宏雅量的,不至于就此把归生给轰将出去。

由此归生便紧接着田恒的话头,说道:“田大夫欲求固齐、大齐之策,则其策不远,在于琅琊。”

田恒双眼微微一眯:“哦,昌文君此意,越侯城琅琊而近于齐,反倒是我齐国的臂助了?”

归生拱手道:“我不敏,私下揣测,大夫之发工助城琅琊,是欲援越人之力也;然琅琊将成,而大夫亲自来南,是忧心于越师之伐己也,或虑越君归鲁君于曲阜,使鲁亲越而疏齐。大夫心中,其实举棋不定。”

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田恒的表情。只见田恒花白的胡须微微一颤,随即问道:“昌文君亦知弈乎?然弈之道,在先固我之守,使人无隙可乘,始可谋胜矣。前吴人侵我,而越灭吴,等若齐、越不盟而盟;且齐无罪,越君亦无可加兵也,我何足为忧?”

归生答道:“田大夫之忧,在鲁之三桓。”

“何所见而云然?”

“今三桓逐鲁君,鲁君诉之于越君,越君向爱鲁,曾因鲁君之谮而乱己定之邾,则必兴师北上,以伐三桓,而纳鲁君归国。由此,越君深恨臣而执国柄,更要其君者也,若以伯主之威,宣天子之命,使诸国卿大夫皆纳采而重其君,奈何?”

嘴里说“使诸国卿大夫”如何如何,其实是直指田氏。

果然这也正是田恒素所忧虑之事。勾践北上,他一来担心越师会谋侵齐土——其实是他自家的领地——二来担心勾践会插手齐国的内政。对于前一点,齐、越之间暂时和睦,勾践似乎又不是夫差那种纯任武力者,还是能够说得通道理的,则只要不给越人侵齐的借口,应该不至于撕破脸吧。

但对于后一点,田恒却实在没啥把握。而今归生更说了,因为鲁国三桓逐其君之事,可能导致勾践深恨臣子凌犯主君的现象啊,那等到收拾完三桓之后,距离他新都琅琊最近的,不正是齐国,是你田大夫吗?

田恒几乎脱口而出:“则昌文君何以教我?”但最终却还是矜持地正色反问道:“昌文君非楚国之封君乎?初次相见,何所爱于齐,亦何所爱于我啊?齐在海东,而楚在天南,风牛马不相及,何所言之深也如此?”

归生笑道:“何所谓海东、天南,风牛马不相及?曩昔齐桓公之霸,会诸侯而伐蔡、威楚,是齐、楚远虽千里,近则跬步耳。且前日大夫之救郑,为晋人侵郑也,而晋之侵郑,为宋背与我楚之约也,大夫一怒,免我楚师之劳。

“除非大夫一日往朝于新田,甘为智伯牵马、引车,则我楚一日与齐国无足相涉矣!”

田恒城府甚深,并不因为那句“往朝于新田,甘为智伯牵马、引车”而恼火,反倒一言直指问题的核心——

“则昌文君此来,是为楚子……贵国国君,求我齐盟乎?”

归生摇头道:“非也,专为自身,求田大夫之盟。”

“臣而自相为盟,可乎?”

“曩昔弭兵之会,晋之范文子,我楚之公子罢、许偃,盟于宋西门之外……”

田恒摇摇头,打断归生的话说:“此亦代其君为盟者也。”

归生笑而不语。2

田恒会意,便问:“若我与昌文君盟,于齐国何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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