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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十四章、祸起萧墙

王孙脍不管怎么算,貌似这周祚都剩下没几代了,多少有些颓唐。居安子赶紧端起酒觥来劝慰他:“其王孙满于周定王时,往答庄王,时定王已二十余世代矣,乃故敷衍,云三十也,当不得真。王孙不必挂怀,且胜饮。”

他打算就此收束话题,谁成想归生还没完,正色对王孙脍道:“周室之衰,晋人屡屡插手王政,未必我楚不能。王孙虽然寄居于郢,还当学周典籍,及成周雅言才是。且于令先君,不如拟谥号,即便将来无缘入主成周,也可传诸子孙,使其知正朔所在也。”

居安子颇有些诧异地瞥一眼归生,心说这不是开玩笑吗,您不会当真了吧?难道说,昌文君果真有如此长远的构想?

至于王孙脍,拱手朝归生一揖,说:“谨受命。”昌文君说得不错,身为周王子孙,我是应该学学周室典籍,以及成周雅言的,而且给老爹上个谥号,虽说只是关起门来自嗨吧,也挺有意思。那若老爹得其王号,我就该自称王子脍啦……

却不想归生凝视王孙脍良久,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举起酒觥转向居安子:“则王孙若践天子之位,居安先生便是王卿了,敬寿!”

居安子笑道:“戏谑罢了,我何等身份,安能为天子之卿啊?”

“先生之祖为先氏,晋公室也,而晋之初祖,是成王之弟叔虞,先生亦姬姓同族,为何不能做天子之卿?”

“且待熊氏之疏族,先能为楚国令尹再说。”

“则难道沈尹氏不算疏族么?”

话题就此逐渐跑远,但终究还是在三人心中,种下了一颗奇异的种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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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孟春时节,千里之外,季氏发兵,攻打颛臾。

颛臾自称伏羲之后,风氏,周成王时得封——其实是递上降表,使周王承认其对本领的统治权罢了——使祀东蒙山。这个小国始终没能发展起来,很快便沦落为鲁国的附庸,最近百余年间,更是三天两头地遭受季孙氏的侵扰。

这是因为季氏的大本营在费邑,距离颛臾不过才六十多里地,差不多也就从娄林到蒲隧。正如当初冉求代季康子向孔子解释的——“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而孔子对此的回答是:“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成语“祸起萧墙”,就是这么来的。

拉回来说,季康子曾伐颛臾——孔老夫子当然拦不住啊——颛臾子卑辞献礼,方才得免于难。但其实吧,鲁国小弱,季氏虽执鲁政,也就跟村儿里的地主恶霸一般,只能欺负欺负邻居家鳏寡孤独罢了,且又怕北乡的齐员外,或者西乡的晋大官人找借口收拾自己,还不敢把邻居往死了整。

人好歹是周成王所封诸侯啊,又没犯什么大罪,自己真要是把颛臾给灭了,唯恐大国以此为借口伐鲁——何况如今身边儿还多了个越乡长呢。

其实鲁国周边颇多小弱,好比说邾、藤、薛,以及在齐、鲁之间来回摇摆的莒国,却谁都不敢灭。终究鲁人好礼,讲究攻伐人国,不绝其祀,不灭其社稷,乃与楚、越之类蛮夷,还有做事往往比蛮夷更无下限的晋国,不敢苟同。

由此这回季孙氏攻伐颛臾,又等于一场武装大游行,收点儿保护费就撤。而且季孙强始终留在曲阜,并未亲自上阵,只是命费邑宰往伐罢了。这一听说打仗,早有商贾逐臭而来,带些他国甚至于殊方异货,以便交易季氏将卒的缴获品。

但其实颛臾所献,八成都饱了费邑宰的私囊了,只有不到两成进献季孙强,不到半成分赐从征者。具体到那些下士、国人充任的徒卒吧,也就落个几斗几升谷子而已。

公输般就是这种徒卒。

公输般本年四十岁整,姬姓,往上倒多少代,也算鲁国公室,如今则早已败落了,只在季氏门下,任一下士。他少年机敏,好工匠之事,每有巧思,能制器械,冉求担任季氏之宰的时候,颇为器重他,打算得个机会便即提拔。谁成想田氏闻其名,遣人来聘,其后越使范蠡又请相见,冉求生怕公输般一旦荣升,其名更显,会被别国捞走,便将其暂时雪藏起来。

然后,季康子就死了,季孙强继位,所从鸡犬升天,先君近臣如冉求等,自然要靠边儿站。季孙强瞧不起工匠,且还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话,说:“有机巧者必有机心,不可信也。”连带着新任费邑之宰,也不再待见公输般,说:“公输欲为匠,我可命为邑之大匠;仍欲为士,无再论工匠之事。”1

工匠和商贾一般,原本都是奴隶的身份,虽说在如今的楚、越等国,即便不是归生领内,行商和大工的地位也都不低吧,相对守旧的鲁国,可还是让人瞧不大起的。由此公输般不愿为大匠——虽说供奉优厚一些,但是地位低啊——只能关起门来搞点儿发明创造,或者帮忙邻舍修补些器具,权且自娱自乐罢了。

你瞧,此番征伐颛臾,公输般便执戈而任徒卒,若在楚、越,谁肯让这种人才上阵去亲冒矢石啊!1

好在是打颛臾,基本上无惊无险,但同时打完了也落不到多少赏赐,下士们咸感郁闷,便相约置酒会饮。有相熟的士人规劝公输般:“公输大才,若在他国,必得重用,或可以士人身份,担任大工、大匠,而今屈身季氏门下,岂不可惜?”

公输般苦笑道:“我家四世侍奉季氏,岂忍相背?且鲁国,父母之邦也,不可抛舍……”

有人就问了:“若仍在鲁国,改投孟氏、叔氏,又如何?”

“季氏大,而孟氏、叔氏为小,必索归也,归则必死。”

“听闻齐国田氏曾求公输,越国大夫亦有意相见,公输又何必拘泥于鲁,不肯他投呢?我等在鲁均不甚得意,倘若公输能在他国荣显,也可照顾一二。”

公输般只是连连摆手,说:“勿戏言,若为邑宰所知,必恨我也。”他心说你们以为我不想跑吗?但家无隔宿之粮,我能跑多远啊?这年月逃亡可是大罪,人若懒得搭理也就算了,倘若追究,怕是连这点儿口粮都保不住啊!

正在郁闷,有邻舍找上门来,说:“有位熟识的商人器物损坏,请求修复,愿以十枚齐刀为偿,公输其有意乎?”

众人一听,十枚齐刀,不老少啊,纷纷怂恿公输般答应下来。公输般笑道:“十枚齐刀,恐怕不是什么易为之事,待我先去问问,若可,取其五刀,沽酒与诸位痛饮。”

就此起身,跟着邻舍去找那位商人,先问问清楚,究竟是啥活儿,竟肯给十枚齐刀那么高的报酬?

等到了地方一瞧,公输般当场就惊了——“这、这难道是传说中黄帝臣风后所制指南车么?这是何人所制?!”

那商人先朝公输般一拱手:“久闻公输大名。”随即一指那辆连木人儿也就五尺来高的小车,说:“此我从楚国购得,本欲前往齐国,奉献于田大夫。过鲁而闻战事,转道于费,偏偏车覆而此物败坏,不复能指南……不知公输可能修复否?若可,十枚齐刀为偿。”

公输般围着指南车连绕了三圈儿,先是摇头,说:“我未尝见过此等神器,不敢言必能修。”随即却又一拍胸脯:“然非止费邑,便全鲁,若我不能修复,怕是足下只能舆归楚国,寻其制造之人了……但不知究竟谁人所制?”

商人摇摇头,说:“此事不便相告。”随即问公输般:“期以五日,公输能修,必当如诺重谢,若不能,我也只得舆归楚国去了。”

公输般实在技痒,终究这东西原本只存在于传说当中,他倒是也曾经琢磨过,但反复不得要领,也便抛诸脑后,而今竟然见到一具实物,若不能搞明白其中原理,哪怕睡觉都不踏实啊。而且对方并不要求一定要修好,五天修不好,就须赔偿啥的,既然如此,岂可不应?

当下满口应承,随即就用一块麻布包裹着指南车——商人要求,相关信息绝对不可外泄,除公输般本人外,就连妻儿都不可得见——扛着就回了自己家了。同伴们还跑来打听,公输般也不开门,只是隔着窗户说:“是否能得十刀,与诸位沽酒痛饮,且待五日,便见分晓。”

公输般为人很实诚,真把老婆孩子都赶院里去了,不得传唤,不许进来。自己则掀开麻布,先从各个角度,反复观察指南车,将每个细节都深深镂刻进脑海里去,然后才敢动手拆卸。

这具指南车基本上纯为木制,只在轮毂内外,插了几枚铁钉做加固,而且主要部件都是卯榫结构,很少上胶,拆卸不难。公输般小心翼翼,先将指示方向的木人拆下,然后卸除两轮和轮毂,最后剩下厚重的车舆。

这车舆就仿佛一口木箱,公输般心说:机括便在其中啊。就此更加小心……

妻子做好了晚饭,在门外连呼三回,公输般这才重新用麻布盖好拆开的指南车,开门而出,随手又把屋门给掩上了。妻子问他:“如何?十刀可得否?”公输般笑笑:“不敢说容易,然应可得也——已许五刀沽酒与友朋饮,剩下五刀,三刀买谷,两刀与你做件新衣。”

妻子摇头道:“孩儿长得快,还是给他做件新衣吧。”

但公输般虽然出了屋门,依旧有些神游天外似的,仿佛并没有听见妻子的话,只是轻叹一声:“原来如此……不知是何人所制,真是天纵之奇才……”

后人揣测指南车,应该是依靠两轮的差动,使斜面轴向顶推,带动曲轴转动,从而使得木人以相同的角度,转向车轮相反的方向。然而这具指南车本是黄覆发明的——当然不是将出来向归生献宝的那一具,那一具早就献上楚王章了——他是在跟归生书信来往之中,得到相关齿轮的知识,由此几乎超越时代地以差速齿轮来达成功效,精密度比前者为高,但同时工艺要求也跃升了一个台阶。1

倘若是前一种指南车吧,只要大致明了其中原理,一般工匠都有可能仿造得出来。但对于这种黄氏指南车,即便公输般都要一边拆卸,一边琢磨,花费整整两天时间,才将将摸着点儿门径。

只是摸到门径之后就简单了,不过是其中有一枚齿轮,折其二齿而已——都是木制的,越精巧越容易断——公输般便取良材,按照尺寸重削了一枚换上。然后拆车花了他将近三个小时,重新装配起来,还不到半个小时。

公输般熟悉除冶炼以外几乎各种工艺门类,加上天生记忆力惊人——当然,主要指工匠之事,若使读书识字,也就一般人水平——因而不必描绘图谱,每个部件该在什么位置,起何作用,他记得是清清楚楚啊。

不象黄覆,想当初得着一具公输般所制的新锁,能拆不能装,足足研究了十多天,方才勉强复原。

由此不过第四日上,公输般便喜孜孜抱着指南车,给那位商人送过去了。商人辟出一方僻静的庭院,牵车试用,果然不论东南西北,如何转向,车上木人手指都是同一个方向。

商人不禁赞叹道:“公输果然大才也!”公输般赶紧摆手:“不敢,不敢,比起制造此车者来,我自然瞠乎其后。”

只听商人旋即轻叹一声:“可惜。”

公输般一愣,心说啥事儿可惜?是我修得还有不到位的地方,还是你竟然打算违背承诺,不肯给我十枚齐刀?急忙拱手相问。那商人道:“此车行进通衢大道之上,可以指南无误,若行坎坷,则必错讹。且即便车行通衢,我试验过,行过十里,指偏一度。”

公输般连连点头,说:“正是,我亦知其不足之处。实不相瞒,我三日便可修复此车,然仍多花一日,思以改益之,奈何不得其法,只得黯然而罢……”

商人突然间望着他,狡黠地一笑:“然亦有人可改益之,云车行万里,而指向不差一度,公输其愿与闻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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