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和公输般一番长谈，归生也发现，这位老兄还真是个实诚人啊。
你说初次见面，且还是自己慕其名而特意遣人千里招揽来的，一般人吧，总该放几句大话，给自己的履历刷刷金，把自己的才能尽量往夸张了说，以期谋得个好待遇啊。然而公输般却有一说一，根本就没想往自己身上涂油彩——
昌文君所问某器某物，早就有啦，怎么可能是我才发明的呢？再问某技某术，我确实会，但不敢说擅长——我又不是神仙，不可能啥都精通啊。
归生召见鲁班的时候，他门下两名工匠首领，一个张荼，一个熊宇，也都被唤来侍坐，初时心理颇有些紧张。他们没听说过公输般之名，但知道是昌文君特意请陶朱先生从鲁国招揽来的，生怕被新人后来居上，压过自己。等到听了公输般的对答，二人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在张荼，他主业是冶金、锻铁，而公输般明说了，自己对于金工并不擅长——这就肯定不会抢我的饭碗啊，既精木工，且让他跟熊宇竞争去。
至于熊宇，其实原本才能有限，只为其弟护主而死，归生爱屋及乌，这才破格提拔。因此公输般所言虽然貌似谦抑，熊宇听在耳中，也难免胆战心惊——这家伙会的真多！但偷眼瞥看昌文君的神情吧，似乎很恬淡，并没有当场要将那鲁人奉为上宾之意。哦，听闻昌文君许他的只是中士而已，应该不至于把我抹下去，把他扛上来吧？
归生只管询问，表情却没啥变化，公输般见了，心里也不禁有些打鼓，寻隙便道：“臣有金锁一具，极牢固，献上昌文君。”
这大概是他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因为无论锁、钥，都是青铜质地。其实他造过不止十具金锁，但基本上都属于来料加工，完了就给人了，自己不可能留着——没这份财力啊。
即从怀中掏出青铜锁钥来，递给侍从，转呈归生。归生接过来一瞧，基本上还是传统样式，所谓钥匙，不过一枚半尺长的青铜薄片而已，只是不但顶端曲折，且还多了几个齿——这大概就跟相声里说的那样，后世高手用根面条就能轻易捅开的玩意儿吧。
他对锁钥并不在意，随手置于案头，转而问公输般：“汝可曾见我所制曲辕犁、耧车等物否？有何评价？”
公输般忙道：“昌文君巧思，臣钦佩至极。如曲辕犁，以牛牵拉，最为省力，比之从前的抬犁……”
归生打断他的话：“我不要听谀颂之辞，但问，汝可能改益否？”
公输般犹豫了一下，还是老实回答道：“曲辕犁便于牛耕，然牛非人人可有也，若改以人力牵拉，其实辕头之状，还可稍加改制，便发力也。臣在费邑，曾为邻舍改犁数具……至于耧车，亦有改益之法……”
但具体是怎么改良的呢？公输般不会画图，空口白话也说不明白。于是归生便道：“既命人召汝来此，自当信守前诺，给授中士，且赐屋舍一处、谷五斛，便汝立家。汝且安居，尽快将改良后的曲辕犁与耧车制成献上。”2
公输般下去之后，归生便召见那名鲁国商人，大加赏赐，并且向他询问子贡的近况，问子贡肯到娄林来跟自己会一面么？鲁商答应回去之后，必将昌文君渴盼之意，禀报子贡，不提。
且说仅仅第二天，公输般就把改良后的曲辕犁和耧车搬来，进献给归生——他在费邑改过好几具了，相当手熟，再加上又是取娄林旧器改制，不必要重新打造，自然速度很快。
原来耕牛四蹄着地，以肩负辕，牵拉犁具，气力自然而然是朝前使的；倘若无牛而代之以人，两腿着地，不可能把腰弓成直角啊，则向斜上方使力，必定浪费相当多的牵犁之功。由此公输般将犁具的曲形犁辕稍稍做了些调整，更便于人力牵拉。
至于耧车，这东西原本复杂，归生纯是根据穿越前的一知半解，跟工匠们反复研讨之后凑合出来的，难免粗陋。经过公输般改良之后，耧车的结构更为合理，用料也减少了，分量也减轻了，拖拽起来更为省力，当然最重要的，是布种数量不再多寡不均，其间距还可以随时调整。
归生大喜，这才觉得自己真是找到个宝了。于是命公输般巡行领内，看看娄林、蒲隧所有的各种工具、器械，还有什么问题，可以改良——尤其是那几处水力磨坊，因为木质齿轮不够精细，导致三天两头停工待修，他要公输般着重去研究。1
然后又命鲁江详细测量公输般所新改良的曲辕犁和耧车，绘成图谱，一方面交给熊宇等工匠仿制，另方面誊抄一份，并自家的书信，派人送去黄县。
自己招揽到了鲁班，其实对于黄覆来说吧，似有横刀夺爱之嫌……当然啦，谁叫黄老兄你没能提前探听出鲁班的踪迹来呢，怪不得我啊。只是若不急告，迁延日久，等将来黄覆自己听说，则归生难免有故意隐瞒的嫌疑。那为啥要隐瞒呢？不显得自家心里有鬼吗？
还是及时通告，实话实说的为好，趁便将公输般的新改良也教给黄覆，不管是他自己因为兴趣爱好而钻研，还是推广开来，便利黄县的垦殖，都算是归生报答黄覆往日协助之功了。
再者说了，能够顺利招揽到公输般，黄覆的指南车也出力良多啊！
黄覆很快就回了信，言辞之间，貌似并无丝毫怨怼之意，而只是浓浓的艳羡。他希望归生有机会，可以派公输班到黄县去，跟自己相处一段时间……要不然你明年赴郢进贡，带上公输般，去时撂在我那儿，等回程我再还你，如何？
至于公输般，不久之后，果然献计改造了那几处水力磨坊，并且对娄林的水车——并非初始的翻车也即龙骨水车——也做了一定程度的革新。归生大喜，当场就要赐他面粉十斛、圜钱百枚，公输般这才终于鼓足勇气，伏地请求道：
“蒙昌文君赐臣居所，中士之俸，足食，且荆妻、小儿，能制新衣……”总体而言，娄林对士人的待遇还算不错的，而且比起鲁国来，各阶层之间的贫富差距较小——如费邑，财货多入大夫、上士之家，而中士以下，普遍贫穷，至于庶人，生活水平未必能比娄林部分佃户为强。所以公输般入邑还不到一个月，就感觉出自己的境遇有很大提升了。
这种技术人才，往往欲望不强，只求能够足衣足食，养活一家老小，并且可以把主要精力扑在研究上就成。故此归生再有所赐，公输般宁可不要，只想打听——
“昔日鲁商曾对臣云，黄公所制指南车虽然神奇，昌文君更有改良之法，可使行万里而所指不差一度。敢问其法。”
归生笑笑，心说我就等着你问呢，没想到你这老实人竟然能憋这么久，要等住安稳了，且还立下功劳，才敢向我开口。
于是问公输般：“汝知慈石否？”
公输般想了想，答道：“昌文君所言，可是指金母么？仿佛听闻，可以入药……”
中国人早就已经发现了磁石，但长期不知其所用，只知道上有磁石，则其下多金、恶金，可以作为探矿的辅助依据。此外，巫医将磁石认作一味辛寒矿物，偶尔会磨成粉末入药，据说可以强骨气、消肿痛。4
因为磁石可以吸铁，也可以吸附含有镍、铬等某些杂质的铜矿，故此被称为金母，说它是诸多金属之母，其吸引金属也，有如慈母爱其子，故名“慈石”。至于“磁”这个字则是后起的。
归生还是一年多以前，从邑内巫医口中得知此事的，当即四处寻访，终于找到了几块半个拳头大的天然磁石，用来生成磁铁。
铁，也即恶金，早就已经被研磨成缝衣针使用了，归生命张荼改良冶炼之法后，自然不会放过这一重要民用领域，而今娄林国人用针，七成都已经是铁针了——从前则多用骨针。
由此归生当着公输般的面，一边制造磁铁，一边讲述其原理。他首先取出几枚铁针，凑近磁石，即被吸附，且还能头尾相连，最多串上四枚。但将磁石远远放置，光那几枚铁针，则是不能互相吸附的。
然后取一枚铁针，在磁石上依照同一方向，反复磨拭，大概六七十回，便成为磁针，可以吸附其它铁针。
公输般瞧得有趣，可又觉没太大意义——我本是问如何改良指南车啊，昌文君您跟这儿耍半天慈石，究竟是何用意呢？只是他为臣，而对面是自家主君，加上公输般天性老实，所以忍住了不敢发问。
归生制成磁针，并且演示了吸铁之功，最后取一根丝线，绑在磁针中段，两指拈着，将之悬起。稍作调整，使磁针水平之后，待其静止，便问公输般：“汝看针头所指，何方？”
公输般细细一瞧，回答道：“是南。”
归生笑道：“非正南也，而偏东二、三度。”随即将悬针轻轻递给公输般：“汝可持此去，不论东西南北，如何行走，甚至于乘车出邑十里、二十里，但针静止，其所指皆南偏东二、三度，不变也。”
公输般半信半疑，果然告罪之后，小心翼翼捏着悬垂磁针的丝线，下殿而去。归生自在殿上批改公文，将近一个小时，公输般才又登殿请谒，见了面先一脸茫然地问归生：“区区一针，而能指示南北，何也？敢请昌文君开示于臣。”
归生心说要想搞明白这个道理嘛，你先得知道大地是个球形……这说起来，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啊，且你还未必能信。当下简明扼要地说道：“地分南北东西，天然之理也，如日出东南，而没于西北。慈石为金母，而大地实万物之母，其道相通，是故慈石实能指示南北。1
“然人之所谓南，北之向也，所谓北，极星之所在也，在天上，而非地上，是故非地之真南、真北也。慈石所指，实是。
“唯慈石重，不能自动，故人莫知其能指。我今使铁针暂受其磁，乃亦可指南北，以线悬之，便动，乃指矣。”
公输般问道：“其千里、万里，皆可指向无误否？”
归生答道：“道理如此，然亦不能确保。若其地下富有铁矿，则磁针必乱。”这当然是说得通的，公输般乃不再追问。
他只是紧锁双眉，沉吟不语。归生问：“公输何所思啊？”
公输般道：“因思其理，如何改良指南车。”
归生“哈哈”大笑道：“何必改良指南车。”随即解释：“如我所云，慈石重乃不能自动，若求自动，难矣哉……”
后世根据考证得出，中国人最早利用磁石制造出来的指向工具，是汉代的“司南”，并且仿制出一枚磁勺，置于光滑平面之上。对此，很多专家都提出异议，关于文字的解读正误暂且不论，但若真的磨出一柄磁勺来，这极性太难把握啦，且要多么精良的工艺，才能使那么榔槺一玩意儿，将摩擦力的影响减至最小呢？
倘若“司南”合理，那么依此原理制造指南车，也并不为难了，但归生不打算在这条很可能是邪路上花费气力——
“……而若用磁针，实轻，如何驱动车上木人？且车行坦途，自不失道，若于丘壑、密林之间，牵其一车，诸多不便啊。”
公输般想了想，回答说：“则便以此针，行路之时便携，欲测其南北，乃可取出，以丝悬之。”
归生摇摇头：“亦不甚便。”
旋命取一碗水来，将磁针别在一小片纸张上，轻轻置于水面，纸片晃了晃，很快便使磁针指向地磁的南北两级——这是穿越前小时候就做过的试验，不会出错。
“此亦一法，然使用时须先备水，不甚便，”归生命公输般凑近一些，对他说，“我别有一法，还须公输协助试制……”
我就一步到位，直接做出后世模样的指南针来，很难吗？应该不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