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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二十五章、信口开河

其实越国的情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起商鞅时代的秦国,或者吴起时代的楚国,都要好得太多了。归生也正因为如此,乃敢起意来执越政,倘若换了一家,比方说宋国、鲁国,打死他也不肯去啊!

欲富强宋国,先须削弱皇、乐、灵三氏,哪怕归生尽起娄林之吏、娄林之卒,也扛不过那三家不是?除非党同其一,对付另两家,但先不说得花多少功夫,才能彻底扫清障碍吧,若皇氏不能化家为国,归生施政,照样无效。其鲁国有三桓在,亦然。

其实吧,若田氏肯以归生为执政,他倒是能够帮忙以陈代吕,以妫代姜,既壮大田氏,顺便就把齐国(当然是田齐)给搞好了。问题目前田恒还只是齐国上大夫而已啊,他脸有这么大吗,有资格聘任归生?而若归生受齐王之聘往执齐政,又势必要跟田氏起冲突……

想当年……想后来,商鞅变法于秦,吴起变法于楚,所遭受最大的阻力,都来自于旧贵族。因为秦、楚两国虽然没有三桓、皇氏那种世代卿族,主要官职和土地,也全都掌握在同姓宗室手中。

好比说楚国,所谓“王子群”,虽然很松散,不象屈、景、昭等氏,有严密的宗族结构,有个总话事人,但侵其一人之权,就等若侵其所有之权,哪怕平常再怎么明争暗斗,抢权夺利,到时候必定联合起来,跟胆敢变更祖宗之法的人决斗啊。 2

商鞅变法,太子故意违犯,商鞅不敢刑上于太子,乃惩其傅公子虔,而黥其师公孙贾。其后公子虔复犯约,商鞅以法劓之。由此,最后就是“公子虔”之徒告其欲反,迫使商鞅外逃,终被攻杀的。“公子”虔、“公孙”贾,什么出身,还用问吗?

越国则不同,终究是蛮夷,才刚从不过区区三百里之地瞬间发展起来,就跟个暴发户似的,并没有多少老亲戚、老员工,遑论世代侍奉之臣。而且吧,夫差也在某种程度上帮了归生的忙,夫椒之战,会稽之围,真把姒姓宗族和于越旧臣杀了个七零八落…… 1

而今越国就没啥强有力的宗室,至于大夫,曳庸、皋如原本出身都不高,因其少为勾践侧近,才得破格简拔;朱篪更不必说了,往上倒他还跟自己一样,是楚人呢。

越之封君十数,也就上述三位田多地广,不容易铲除。其他的,包括归生亲娘舅朱雒在内,不但不怎么参与国政,而且就那点点产业,说捏也就捏了,毫不费力。 1

再加上越国从前的政治体系、结构都很粗疏,真没太多不可舍弃的祖宗之法——若从祖宗之法,吴、越都还只是野蛮酋邦而已,成不了诸侯国。吴国之法,始之于楚奸巫臣,到夫差不过才一百年;越国之法,始之于文种、范蠡之仕勾践,更连五十年都还不到呢。

相比其他诸侯国,越国就跟一张白纸似的,方便归生描画。 1

由此,归生便将自己的想法,大概齐跟于赐说了,最后总结道:“臣此前虽数使于越,又与范大夫交好,闻其说越事,终究身为楚人,不久居于越,所知尚浅。是故大政如此,具体如何施行,尚须与诸大夫商议,复报大王,乃可为政。”

于赐点点头,说:“昌文君不肯专擅,而求谋之于众,大善也。然此谓强国之策,其于争霸之策,又如何?”

归生笑笑,说:“国家不强,终无以为霸,如昔宋襄公也。然强国非一日之功,臣不敢明道其日,总非五年、十年不可办。而此五年、十年间,如臣前言,若大王决口不问诸侯之事,只理内政而谋积聚,则诸侯或谓大王为怯,而越国为衰也,将试侵越,若不应则地削,若频频为应,恐怕难以积聚。

“是以大王虽不与诸侯明争,亦不能无视诸侯之事。臣在此建五策,请大王裁夺。

“其一策,发细作于诸国,探其政事,赂其当道。若其国有事,大王勿嫌道远,当急遣使责问,使诸侯惊而知大王尚有志于先王之业,不敢轻犯也。

“其二策,虽暂不与诸侯相争,亦不可偃武,自废其力。今句无以西,三夷之地,虽奉王命,其实自理,乃可常发军往巡之,奖其有道,惩其不法。括苍以南,瓯越所居,不从王命,唯其山险水恶,先王无意取其地,乃可将越师分而为三、为五,轮替南出,搜于山岭之间,虏其民户,以充实国家。” 3

“其三策,修邗沟以北,直抵琅琊之通衢大道,此役可以稍缓,然绝不可停也。复将西征三夷,南虏百越,所得皆充实于淮上,其国中有犯法者,亦远流于北。如此,使诸侯疑大王有北上之意。”

“其四策,大盛舟师,巡行于琅琊、会稽之间。一则江南之物,可以输之中国,齐鲁之货,可以入于吴越,因商而使国富;二则琅琊初兴,户多而地狭,若无舟船接济,恐难长久;三则示威于齐人也,使其知惧。”

“其五策,大王请勿久驻于会稽不动,乃可比年,或二年,一赴琅琊,试与齐、鲁、卫诸侯相会。由此,亦可固与田氏之盟也,但齐不敢侵越,其患唯晋矣,独对一敌,方便因应之策。” 1

这一交谈,就是整整大半天,归生极逞口舌之能,而于赐本人的见识远不如乃父——若是勾践,肯定会好几次打断归生的话,笑问:“如此,于楚,于卿,亦然有利吧?”——不免被他牵着鼻子走,听得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极为欣悦。

于是最后表态:“寡人当于明日,便正式拜昌文君为五大夫,执国政,并封五湖之西百里之地!”

归生摇摇头,说:“臣不愿为五大夫。”

于赐闻言一愕:“其既以昌文君为执政,如何不做五大夫?”

越国的官职体系极为简陋,没有什么上卿、下卿一说,最高就是五大夫,其下大夫,然后下大夫。五大夫最多的时候,正巧五人,好比说勾践早期是文种、范蠡、苦成、诸稽郢、逄同,灭吴之前是文种、范蠡、苦成、皋如、曳庸;至于如今,则为皋如、曳庸和朱篪三人。

论身份地位,五大夫其实是平级的,只不过其中一二位权柄最大,等若执政罢了,搁后世吧,就相当于一个常委会,或者什么联席会议,其中一人担任主席,负总的责任。由此于赐虽欲命归生执政,给出来的正式官称,也还是五大夫。

归生不愿意做五大夫,因为如此一来,他跟曳庸、朱篪,还有皋如就难以区分高下了,很多事情都要听取其他几位的意见,不便专断——当然啦,初期还必须得和同侪商量着施政。但若主动提出来,大王您不如拜我为卿吧,则又担心引发那三位的反感……

由此提议说:“臣请为大王之相,如昔管夷吾之相齐桓也。” 1

管仲在齐,人称贤相,孙叔敖在楚,亦称贤相,但其实这里的“相”并非正式职称,而意为“辅弼之臣”。真正以“相”为名的职务,则是指代表主家负责祭祀、盟会等各种典礼流程的主持人——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傧相”。

好比说,孔子曾为鲁定公之相,并不是说担任鲁国宰相——他无论如何也超不过三桓去——而是指在夹谷之会上担任鲁国方面的主持人,其后更辅佐鲁定公,定公一度对之言听计从。事实上,堕三都之时,孔子在鲁国的正式职称是“大司寇”——不是司法总长,而更类似于锦衣卫指挥使,职责一是捕盗,二是奉君命惩治大臣。 1

“相”正式成为非世袭的官僚首长,也即“宰相”,还得等到战国中期,起码在三家分晋之后,并逐渐衍化出相邦(相国)、丞相等职称来。而今归生打算提前一步,自己先挂上越国相印。

但他想要说服于赐,特意拿管仲举例,这就比较有意思了。管仲虽执齐政,其实在齐国朝堂上的排位并不高,并非上卿,而只是下卿罢了。这是因为齐桓公因鲍叔牙之荐而用管仲,欲飨以上卿之礼,管仲固辞,说:“臣,贱有司也,有天子之二守国、高在。若节春秋,来承王命,何以礼焉?陪臣敢辞。”

国、高二氏,本是从太公时代就担任辅佐的世代上卿,且由周天子直命——归生昔日读《左传》到这一段吧,就疑心国、高之祖,是不是周成王特意派在太公身边的耳目甚至于监军哪?——管仲不敢高过他们去,只肯屈为下卿。

归生以此举例,就是想说:我终究是个外国人啊,且还是别国封君,怎敢与老臣皋、曳辈同列呢?不如给我个貌似虚名的“相”,作为大王辅佐,比较容易安诸大夫之心啊。

于赐皱眉道:“昌文君身份尊贵,岂能屈为一相?”

归生道:“臣非典礼之相,而是大王治政之相。其大夫也,国家之臣,非独大王之臣,而臣受大王礼聘,只听命于大王……” 2

于赐听得挺高兴,旋闻归生继续说道:“若大王以为不能显臣,可如昔管夷吾相齐桓公之例,斋戒三日,登坛而拜命,则显臣矣,诸大夫必不敢轻慢。” 1

其实齐桓公当日怎么拜任管仲的,归生并不清楚,仿佛听说曾经斋戒、登坛吧,也不知道是正经史书所载,还是战国诸子为尊崇相权而随口编造的。但以这年月的资讯水平,连他都不清楚,于赐当然更抓瞎啊,那还不是由得他信口开河?

于赐当即笑道:“理当如此,寡人方欲赐封田土,则岂可不重其事乎?”

两人一直谈到很晚,吃过晚饭后,归生方才辞出,归府歇息。等回到家里一瞧,不但那早已荒废多日的范大夫府都上下整理得差不离了,且文姜还与侍女协作,又在园中开辟出一块新菜地来……

归生问她,说我有言在先,你还得回娄林去的啊,跟会稽呆不了多少日子,想种菜大可以回去种嘛。文姜笑笑,说:“足堪一季薤也。”

归生心道我当年就是随口一说,结果你们父女俩还当真了,这些年我吃薤都快吃吐了你知道吗?当下低声关照文姜:“卿随我归会稽,尚有要事助我,不可专劳于种薤也。” 5

文姜问他是啥事儿。归生道:“我终为楚人,唯恐越人不亲,卿可遍访昔日友朋,乃至于盛服而过会稽之市,使国人知我为越人之婿……”想了一想,不对,无论文种还是范蠡,其实也都是楚人——“使国人因卿而复思文大夫、范大夫也,乃不疏我。”

文姜笑道:“便夫君不说,我也正要去拜会昔日友朋,为时暮矣,乃思种薤耳。”顿了一顿,又说:“正好明后日往市上,买东海或若耶溪之鱼,亲为夫君烹制,使夫君知淮鱼之不为美也。”

归生听闻此言,不由得回忆起成婚翌晨,文姜亲往淮水上捕鱼,并为自己在舟中烹鱼的往事了。由此不由得心中一暖,继而又慨叹,时光有如流水啊,这一晃眼都多少年过去了……老婆你胖了。 3

翌日一早,曳庸来拜,一则恭贺,再则询问归生昨日面见越王,究竟都说了些啥?您打算如何施政呢?归生表情诚挚地说道:“诚感范大夫抬爱,上书大王,请我来执越政,然我实非越人,于国中诸事皆不熟稔。前过奄,本欲求教于苦成大夫,奈何苦大夫老矣,竟不能久语。正待前往拜访奄君,向奄君请益。”

他也不提自己究竟是怎么跟于赐说的,只是反复向曳庸询问越国的内情——曳庸终究久为五大夫,资格老,经验足,见识肯定比朱篪要深刻得多啦。那曳庸没道理不说啊,且还正希望通过自己的引导,使得昌文君执越政,别太离经背道的为好,由此跟归生畅谈了大半天。

勾践灭吴前五大夫,归生最熟的自然是老丈人范蠡了,其后文种,再次皋如,在琅琊见过几面,还多次帮忙递招。至于曳庸,跟苦成一样,跟归生只是面熟罢了,此前并无深交。

由此归生今日摆足了一份好学生的架势,鞠躬如也,向曳庸请教。曳庸心里挺受用的,就此对归生图谋越国执政一事,多少有些怨气,也很快便消散了十之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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