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版 简体版
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三十四章、酒食未足

黄痴递刺求见的时候,归生并未多想,直等到对方一开口就说“君叔父诓去我五十金,不肯归还”,方才恍然,便问:“先生得无出自頯黄氏乎?”

頯黄氏乃故吴宗室,吴王去齐之后,封于頯黄,指邑为氏。其所领具体位置,在延陵之东,临近海边。这年月沿海地区多半困穷,因为土地多盐碱,不便于耕种,至于煮盐之利,国家多半是要掌控在手中的,封君、邑宰从中得利很少。頯黄氏亦然,原本家族颇盛,两百来户,但领内别姓、别氏国人,归了包堆不足五十户……

归生的叔父王孙燕生来怯懦,就连伍子胥都瞧不起他——且王孙燕不是跟乃兄白公胜一般,跟着伍子胥从郑国逃到吴国来,还曾一起在吴市上要过饭的,而是伍子胥在吴国站稳脚跟后,才派人从郑国接来的。由此兄弟二人都到了婚配年龄,伍子胥荐吴之重臣奄君之女于白公胜,却把血源相对疏远,且族内无人任显职的頯黄氏之女,许给了王孙燕。

其后白公胜乱郢,王孙燕逃归頯黄氏。但頯黄氏原本就穷,颇为鄙视这个跑来妻家吃闲饭的,王孙燕受辱不过,乃复往依奄君王孙雒——也就是如今的朱方君朱雒。

等到勾践灭吴,王孙雒转身够快,得全其族于越,頯黄氏却直接就崩了,族人或死或逃,唯余四成,且自然丧失了封邑和田地,昔日王孙,今为黎庶。于是他们转过头来,又去恳求王孙燕,希望能够出仕朱方,王孙燕只是敷衍,不肯为之操办。

开玩笑,王孙燕自己在朱雒门下都不受重用,也就勉强混个衣食不缺罢了,哪有力量再为妻家亲戚援引?再者说了,朱雒所封从偌大的奄,转为区区三十里之朱方,连旧臣都不可能全养得活,哪有余粮再召新人啊?

照道理来说,即便没啥感情,终究是嫡亲叔父,归生既执越政,王孙燕理当得以重用,頯黄氏也也有望鸡犬升天。然而王孙燕此前做事太不地道,吴姬等若与之割席,那归生自然不敢违背母亲的意愿,收留王孙燕了——他倒不是有多怕老娘,问题无此必要。且頯黄氏留给王孙燕的,也同样没啥好印象……

由此归生入越之时,过于朱方,向朱雒商借一些有用之才,还特意说明:“其叔父燕便不用了。”归生既入会稽,王孙燕闻讯,就想要尝试着拉下老脸来前往投靠,朱雒却又不肯放人——你别去给我外甥添堵了!

归生就此将王孙燕、頯黄氏尽皆抛诸脑后,谁成想今天突然间来了一位。这年月复字之氏吧,也往往俭省为单字,好比说朱雒本当被称为朱方雒,其鲁国三桓,也常被简称为季氏、孟氏、叔氏。由此来人自报其名为黄痴,归生就没往頯黄氏那儿去联想,也没琢磨吴地是否还有以黄为氏的家族——反正见面一问就知道了嘛。

直等到黄痴开言,提起王孙燕,归生方才恍然,便问:“先生得无出自頯黄氏乎?”

黄痴垂首黯然道:“頯黄氏,吴之王孙,今吴既亡,乃皆以黄为氏矣,便故地,不复闻頯黄二字。”

归生点点头,这才问他事情原委:“汝云为楚王孙燕诓去五十金,究竟何意啊?”根本不提“叔父”二字。

黄痴答道:“其王孙燕,为頯黄氏之婿也,曾往依附,后归奄……朱方君。乃闻荆君执越政,流散子弟咸往求告王孙燕,请其绍介、援引……”

归生打断他的话,问:“王孙燕虽为頯黄氏之婿,而朱方君实頯黄氏同姓也,为何不往求朱方君,而求王孙燕?”那家伙虽然是我叔父吧,朱雒还是我娘舅咧,谁比谁亲啊?

“朱方君既仕越,为避嫌疑,乃绝不与故吴诸姬往来,求谒不能得见,唯求之于王孙燕耳。”

归生笑道:“则王孙燕诓骗汝等钱财,声称可为援引,而实不能,却又不肯归还,是否如此?”

“荆君明鉴万里。”

归生陡然间收敛笑容,面孔一板,呵斥道:“难道汝今来,是向我索要财货的么?只闻父债子偿,不闻叔债而侄偿!”

黄痴急忙摆手道:“岂敢。我今家财荡尽,无计存身,只得孤身到会稽来,投靠荆君。然数百里徒步而来,腹内空乏,导致神思昏困,唯恐对答不良,使荆君不怿,不得片言而见逐,乃斗胆以此为引耳。”说着话伏地深深一揖:“还望荆君怜我哀贫,先赐些酒食于我吧。”

归生不由得失笑,问:“汝也是士人,竟口出乞讨之言,不以为耻乎?”

黄痴答道:“曩昔伍子胥携荆君先考,乞食于吴市,彼尚不为耻,我焉敢为耻?”

归生心说这家伙有点儿意思嘿,起码比从前跑来投靠的家伙,要能说会道多了。反正他也不差这么一口饭食,便命将黄痴带去偏室,随便厨房里有啥现成的,给他点儿吃的就是了。

少顷,黄痴塞了一肚子冷饭,又复登堂。归生问:“先生饱腹否,可能言否?”

黄痴拱手道:“虽饱,尚渴。曩昔少康制秫酒,饮而能继先人之业,灭寒促而兴复夏。不敢奢望,恳请薄酒一瓯,助我谈兴,或将有益于荆君也。”

归生笑笑,便命取一瓯冷酒来,黄痴双手端着,长吸一口气,随即“咚咚咚”几口饮尽,这才将陶瓯置于身侧,抹抹嘴巴,躬身朝归生施礼道:“可矣,酒足食饱,死而无恨,荆君可以下令驱逐矣。”

归生心说啥,敢情你过来就是骗点儿吃喝的么?沉声问道:“先生既受我酒食,难道竟无一言以教我乎?”

黄痴拱手道:“若荆君肯留,我可为执帚箕,洒扫庭除。至于进言——食干飧,受冷酒,等若仆役,则仆役安能言及国事啊?” 2

归生闻言,不禁一拧眉头,狠狠瞪着黄痴。黄痴胆儿倒肥,也不低头,坦然直视归生双目。少顷,归生冷冷地问道:“若仆役,我可由心杀之,先生独不惧死乎?”

黄痴微微一笑:“若荆君肯由心杀人,乃不会制《越刑》,且榜之于通衢矣。”

归生心说即便不违反自己指定的法度,我也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弄死你,你信不信?但这个黄痴确实勾起了他的好奇心,由此沉吟少顷,便命复将黄痴带往偏室——“待我夕膳之时,我何饮何食,便与黄先生何饮何食。”把我的吃喝,到时候原样多做一份,让黄痴享用吧。

就此,等到吃过晚饭,才再次召见黄痴,问:“先生饮食已足否?”

黄痴颔首道:“尝闻荆君好美馔佳肴,以为必奇珍异物、龙肝凤髓,不料物不甚贵,佐不甚奢,但求其真味,而不贪虚名也。若能以此道治国,国必得安,以此道用人,人必乐仕。”随即深深一揖,说:“我实无德无能,唯请荆君垂听吴地之事。”

“姑苏之事如何?”

“其越王将吴地析为姑苏郡,奄君主其事,复命分田而耕,教刑而约。然奄君在吴,实将田土多与其左右,及北迁之越士,吴人多怀怨望。复令国人不得操吴语,有违者刑外施惩。如此,若不纠治,吴地终不得安也。”

归生淡淡一笑,说:“奄君,先王之近信也,今王之重臣也,其有大功于越,虽有罪而不为诛,此小事耳,我焉能加以纠治?”无论几位郡君,还是其下县令,肯定要利用土地私有法案,为自己和身边人尽量谋取私利的,若非如此,变法的阻力怎可能那么小呢?倘若因此加以责罚,哪怕只是责问,都可能引发不必要的纠纷、龃龉啊。

再者说了,归生的目的只是打破旧有的奴隶制度,改以封建制农业生产,至于土地兼并这类事,他管不了,目前也并不打算去多管——难道说真把越国打造成天下第一强国吗?

黄痴闻言而反问道:“荆君云先王近信则有罪而不能加诛,则如《越刑》何?且文大夫其有罪乎?”

归生面孔一板:“政在大王,我不过其相耳,其加诛大夫、封君,非我敢言。且不过以此为譬罢了,奄君何罪,而必当责惩之?”

黄痴答道:“奄君有罪,罪在不从王令,有害王政,若不责惩之,吴人不安,越亦不能雄强矣。”眼瞧归生一脸的不以为然,便稍稍膝行而前两步,压低声音说道:“且荆君为越相,若诸事任凭郡君自为,恐怕声威不出会稽一郡。不妨言之于大王,然为奄君之所为缓颊,且先期遣人往告,则既显荆君之威,又不失奄君之好,岂非两全乎?”

归生微微一皱眉头,望向黄痴,心说:好小子,你莫非瞧出来了,我不是真想为越国好才变法的……于是不答黄痴所言,只是沉声道:“先生果有卓见,乃肯留我府中为吏否?”

黄痴淡淡一笑,俯身道:“臣若不肯,恐受斧钺——如此,愿佐荆君,以安吴地。”

顿了一顿,又说:“臣有从弟申,亦从来会稽,别无所能,唯擅击剑,恳请荆君一并收录。”

归生答应了,黄痴就跑出去召唤从弟黄申。黄申问他:“阿兄入谒荆君,良久不出,何也?”黄痴笑道:“有愧于贤弟,实饥乏不能为言,乃先请荆君赐酒食,始能说之。”

“则荆君肯用阿兄之言否?”

黄痴面色一肃,低声道:“我看荆君之志,不在强越,在凭越以自雄也。我今进言不利,荆君不怿,勉强容留罢了。乃复荐弟,你我既入其门,还当谨慎从事,不求复頯黄氏之业,能得自存,足矣。” 1

黄申笑道:“族人多愚,竟然往赂王孙燕,以为可作绍介,还是阿兄赂朱方君左右,始知其叔侄有隙……我兄弟但求复为士,劳心治人,而不劳力为人所治,尚敢有他奢望乎?阿兄之言,愚弟记下了。”

至于归生,回过头去,越想越气,便写信给朱雒,说王孙燕竟敢打着我的旗号,到处受人请托,他如今是舅舅您的家臣啊,您得管啊!

朱雒接到归生的来信,便命人暗中打探,果然包括頯黄氏在内不少人都曾经向王孙燕送过礼,希望可以帮忙引荐给荆君,王孙燕明明知道自己办不成吧,却仍将贿赂照单全收。朱雒深感恼恨:小子你刚来的时候还算老实,这才几年啊,又原形毕露了!想要责罚王孙燕,又恐归生面上不好看——他们终究是叔侄啊——反复思忖,最后召王孙燕来,吩咐道:

“我有一封书信,寄于舍妹,汝可送往郢都去。”

王孙燕闻言大惊,伏地哀求道:“君其欲杀我乎?!”你也知道你那妹子有多恨我,且其性情又刚硬,我若真去了郢都,还有可能活着回来吗?

朱雒面孔一板,呵斥道:“我为君,汝为臣,君有命,臣不俟驾而行,焉敢推诿?且便吾妹,料不至于杀汝。”

王孙燕心说是,吴姬有可能顾虑儿子的脸面,不敢杀他们叔父,但当面折辱,甚至于暗遣刺客,肯定是跑不了的。跪地哀恳,请求朱雒另委他人,朱雒只是不允。

王孙燕无奈,只得整理行装,哭丧着脸离开了朱方。等到渡过长江,北行五十里,尚未进入楚境,他越想越是害怕,最后干脆将心一横,命从人将原信奉还朱雒,自己则抛妻弃子,逃往蔡国去了。复经蔡国过陈,入于郑境,不提。 4

——————————

数月之后,于赐得意洋洋,返回会稽,归生出城相迎,旋即将战胜瓯越及这段时间内的其他政事,详详细细向于赐禀报。

但才刚说了几句,于赐便笑着打断归生的话,说:“有荆君留守,寡人无忧,其细事荆君自决,不必报于寡人。”随即话锋一转,开始大谈而特谈他与齐、鲁、莒三国之君盟会牟娄,并且第一个歃血之事。

打败区区之莒,对于赐而言没啥大不了的,他都不惜得提;但盟会诸侯,得显国君威名,却是于赐自以为的得意之笔,所以急着要跟归生显摆。

归生耐着性子,侧耳倾听,不时附和几句,再稍稍拍拍马屁,遂使于赐更感欣悦。直等说完牟娄之会,归生才插嘴问道:“不知大王于盟会齐侯、鲁侯、莒子之时,称何名号?”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投推荐票 上一章 章节目录 下一章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