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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三十九章、陷身死地

归生通过沈谶,更为深入地了解了奄君曳庸其人,知道此人多思多虑。往好了说,做事谨慎,加上目光犀利,头脑灵活,从来不会因为冲动而出什么大岔子;往坏了说,想得太多,有时候容易钻牛角尖。

由此才特意编造了一番鬼神之语,命沈谶当面向曳庸禀报。

曳庸这人是很迷信的,尤其信任沈谶的巫、医之术,所以他很可能就真信了。但更有可能,曳庸惊愕过后,会往更深一层去想……

倘若不寿果然有冤鬼缠身,而不病头顶有五色祥云,为何不闻宫中大巫向于赐禀报呢?曳庸久为越臣,侍奉两代君王,宫中、朝中,也未必全无耳目啊。即便于赐刻意隐瞒此事,不至于一点儿风声都听不到。

那么,沈谶所说,会是谎言吗?他为啥要对自己撒谎?

此前有人在会稽城内传扬曳庸施政治吴之弊,曳庸很快就琢磨明白了,这多半是归生在暗中指使。而此番面对沈谶所言,曳庸也有很大可能性,会再次注意到,那巫医背后有归生的阴影存在。

归生既已看破了曳庸之谋,并且将计就计,铲除异己,那么发现往来奔走,传递消息的沈谶,应该不难吧?终究如今归生才是会稽的地头蛇啊,或者说他领导着会稽地头蛇。所以沈谶这些话,很可能是归生逼迫,或者诱导他说的,关键在于,归生命沈谶向曳庸传达此语,究竟是何用意?

其实猜测归生的用意,比判断沈谶是否受归生指使,难度更小。终究归生是朱姬的表兄,是不病的表舅,此事越人皆知,而朱姬之所欲,用脚趾头都能猜得出来。想当初朱姬与朱篪内外勾结,说服于赐,聘请归生来越国执政,主要目的,不正是为了扶不病上台吗?

其实谁做大子,为越王继嗣,曳庸并无成见,但不寿顽劣,人所尽知,他几个兄弟却都年少,还瞧不大出能力和和志向来,故而暂时不加考虑罢了。终究于赐还在壮年嘛,理论上不会很快咽气,多等等看有何不可?于赐本人,那都是年过三十,方才被勾践册立为大子的。

但今闻沈谶之言,倘若确为归生所指使,则归生想要对曳庸释放什么讯息,也就一目了然了。

归生之意有二:第一,我的意愿如此,希望奄君可以相助玉成,那么从前一些小嫌隙、小龃龉,都可以当不存在啦。否则的话,嘿嘿……

第二,这也是给你奄君一个机会,若能主动推举不病为大子,则将来朝堂之上,始终都会有你的位置。否则的话,我既已铲除异己,独执会稽之政,想要唆使于赐立不病,难度并不太大。则朱篪与我通谋,到时候我一走,那执政之位还不是朱篪的吗?有你奄君什么事儿啊?

不出归生所料,曳庸在斥退沈谶之后,果然就想到这条线上去了,为此沉吟良久,难做决断。

他在会稽,甚至于宫中,自然有耳目在,只是消息传递不那么灵光,及时性不强罢了,但对于赐厌恶不寿而保爱不病之事,知之已久。且沈谶这回又说,于赐准许朱姬携不病去拜澹台灭明……为啥不让其他几个儿子去?则其对小儿子特别亲睐,不问自明也。

越国五大夫,且为封君,权力很大,管得亦宽,即便上书建议立储,在这年月也并不犯忌。由此曳庸完全可以如归生之请,奏上于赐,为不病说好话——反正只是建议嘛,最终决断,还在主君。

可问题是大夫人保爱不寿,那也是人尽皆知之事啊。大夫人曾随勾践入吴为奴,有此经历,在国中威望极高,非普通国君之母可比。则若曳庸上书提议立不病为大子,从而得罪了大夫人,未免得不偿失。

那对归生所释放的信息,难道就视若无睹吗?

归生此番引蛇出洞,使于赐一日而罢逐二十多名大夫,这事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吓着曳庸了。他心说从前以为,荆君之智,多用在政务和外交上,不想搞起倾轧来,也这么犀利啊!此智我不如也,那若是真的恼了荆君,对攻起来,我能落到好吗?

曳庸已经年近六旬了,壮气消磨,再无生死搏杀之志,只求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并使家族、子弟得以安泰。否则的话,也不会当初孙覆三言两语,便说得他主动退让,将执政之位拱手让给归生啦。

当日若不肯相让,独与朱篪竞争,曳庸未必做不了越国执政——当然啦,有翻船的可能性,且即便成功,也会付出相当沉重的代价。

为此曳庸沉思良久,反复权衡利弊,最终决定——还是如荆君之所请吧。

他写下一封书信,命家臣前往会稽,呈交给归生。信中首先说,我的旧部某人此前上书攻讦荆君,是他无礼,我代他向您道歉吧。不过此人确实有些才能,我打算向大王荐举,命以云阳县令,希望荆君帮忙说说好话。

继而,稍稍提及越王继嗣问题,说听闻王子不寿顽劣,恐不堪绍继历代先王之业也。我打算就这个问题,听听荆君的意见,再写信去问问向君皋如……

话说得很含糊,但以归生之智,自然能够瞧得懂字里行间的隐含之意。曳庸其实是说:你要我推举不病,可以,但我单独上书,结果难以预料,我打算去联络皋如,两人一起向大王进言,分量应该足够了。

不过皋如远在琅琊,书信往还,非止一日,希望荆君不要心急……

归生接到来信后,不禁莞尔,心说:皋如远遁,而曳庸无大志,这越国啊,果然是天资我外甥的!他也派人去悄悄地暗示朱姬,说我自有计划,一切按计划进行,你稍安勿躁,切莫在此紧要关头,别惹什么是非。

等我的好消息就成。

——————————

这一年的夏末,会稽派出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巡行三夷之地。

先是沿着折江西上,过番地而达彭蠡。彭蠡为越、楚边境,乃至此止步,转而向北,沿着长江直抵庸浦,然后返回。

一路上召见三夷君长,察其心志,问其风俗,责其贡赋。因为诸君长皆控诉,说余干之君恃强而侵凌他人,便趁其来会时执之,押往会稽,幽禁起来。

——余干,在番地之南,是越国目前可以一定程度上掌控的最南境。

主将是当初慎遂、景晓所推荐的三名越国大夫之一——另两人一为员孟,还有一个则曾上书攻讦归生,被放逐了。但归生将自家门下不少家臣全都塞进了远征队伍,包括鲁江、公输般、黄痴、黄申等,一方面以监其军,另方面勘察所行经地区的地理状况。

只是勘察所得,归纳之后收为私藏,并未上交给国家……

归生之所以将公输般从宜兴召回,也派将出去,主要目的,是寻找景德镇。虽说景德镇陶瓷之知名,年代相对较晚吧,但其地水土便于烧陶、烧瓷,肯定是跑不了的。归生按察地图,反复回忆,估摸着未来景德镇的位置,应该在番地附近,不可能再往南了。

果然就在番地与余干之间,公输般发现了可以烧陶的好土,装上一车,带给归生——至于是不是将来景德镇的用土,就不好说啦。

那地方暂时还很遥远,难以开发,但总归是一个可资期盼的目标。

后事暂且不论,这边大军才发不久,突然间员孟从剡邑送来急报,说瓯越四五千众啸聚,前来围攻,请求增援。

剡邑不大,驻兵也仅仅三百而已,但因为早就预料到瓯越将会反扑,故而建造得极为牢固,所选皆为精兵,储备粮秣也很充足,相信能够扛得住瓯越联军一两个月的围攻。

终究对方只是一些蛮夷部落罢了,族内勇士不少,队伍组织度却差,抑且器械简陋,更不懂攻城之法。

因此归生即刻禀报于赐,发军四千,急往救援。只因为西巡三夷之师才刚离开,仓促间再次征发兵役,会稽之卒不足,只能谋之于周边郡、县,速度难免迟缓。归生担心缓不济急,便命慎遂率领自家府中已然充实到三百的越国剑士,乘坐舟船,溯剡溪而上,先期赶去和员孟会合。

而且养士数年,毫无所用,倘若继续闲置下去,人心必乱——就连慎遂本人,都还时常口出怨言呢,遑论越士。同时归生也想试试,自己花费了不少财力精练的这些剑士,究竟管用不管用。

这三百剑士,装具都极精良,从表面上来看,都快赶上越王亲卫了——若从实质上论,越王亲卫恐亦不能拮抗也。因为越王亲卫都还用的是青铜兵器,戴青铜兜鍪;归生这三百私兵,却皆四尺铁剑,头戴铁兜,身上也都着皮甲,且还有将近半数,身负强弓,袋盛铁簇之箭。

江南地区,原本弓箭之技并不盛行,这是因为气候潮湿,弓弦若受潮则疲软,不能全力发射,比起中原地区来,力弱不啻三成。归生手下这些强弓,多半是从娄林运来的,那些越士的弓术,则为景晓亲授。

景晓善射,在归生看来,不弱于射韶,慎遂则要稍逊一筹了——若非如此,当年景朝也不会派他来行刺归生。

但是这回出兵,没派景晓去,因为他和慎遂关系不大好,相互间看不顺眼——一个轻对方为鲁夫,一个鄙对方为后来之人,且还氏景——若皆上阵,唯恐相争误事。终究景晓曾监员孟军往征瓯越嘛,那这回就让慎遂上吧。

慎遂喜出望外,当即集兵先行。因为剡溪水浅,不能经行大舟,这三百剑士所乘都是小船,平均一条船上载不了十人,再加上器械、物资,总共调用了将近五十艘舟船。从会稽东面近百里外下碇,士卒相助摇橹、扳桨,急溯剡溪而上,将近二百里地,估计要航行三四天。

好在越士都通水性,且多半有操舟的经验,因此舟行平稳,速度也快。但慎遂终究是北……比起吴越来,算是北人,虽说生长在淮水岸边,淮水中能行大舟,然大舟非常人所能操持也,且小船再怎么平稳,比起大舟来总归要颠簸一些——光看水面距离自己很近,就够头晕目眩的啦。由此慎遂初时在还站立舟上,高声喊叫,鼓舞士气,船行不过三五里,他就腿软了,只得坐下,且尽量把目光放远,不敢观瞧近处。 1

主要指挥行船的,反倒是慎遂的副手黄申。

黄申出自頯黄氏,乃黄痴从弟,因为擅长击剑而被归生录用,且并未与那三百剑士同列,等级要稍高一些。这是因为頯黄氏再如何落魄,终究是贵族,黄申读过的书,识得的字,要比一般越士多得多了。

作为吴人,且生长在海滨,黄申自也精熟水性,虽不能操舟,却懂得船行之法。由此慎遂干脆大撒把,就暂且让黄申代替自己指挥队伍了。

剡溪自两山间出,而剡邑就构建在溪西山麓,船行四日,看看临近,黄申忽命船队急停,靠拢岸边。因为命令下得仓促,短时间内,难免引起一阵混乱,导致慎遂所乘小舟差点儿打横过来,吓得慎遂后背上冷汗涔涔。急唤黄申来问:“已到剡邑了么?”

黄申拱手道:“不曾,尚有三里许。”

“却为何停舟不前?”

“正要请示,因前船呼喊,云此处也有瓯越,据山而阵,我舟若继续向前,恐怕为敌所趁——溪窄山险,若乱箭射来,难以抵挡啊。”

“瓯越有许多弓箭么?”

黄申有点尴尬地笑笑:“我也不知,但不可不防。”

慎遂朝两岸望望,不禁紧锁双眉:“汝言有些道理,然此处谷深,舟船无可停靠处,我等要如何登岸才好?”

黄申道:“麾下越士,有熟悉剡溪周边地理者,我故使其为先,云此去二三十丈,有片小坡,可以停舟……”

那片溪谷内的小坡地,其实非常狭窄,而且距离水面还有三尺多高。越国剑士纷纷负甲佩剑,纵跃而上,但轮到慎遂,他却感觉腿肚子有点儿转筋,许久迈不开步子。最终还是两名剑士站在岸上,授其以连鞘之剑,慎遂一手抓一柄剑,方才借力而登。

他多少有点儿脸红,感觉丢了面子,由此暗恨黄申。

等到站定了,左右一望,却不禁暗叫一声不好——“此死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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