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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五十三章、为楚有难

归生并不满意楚王章的赏赐。

他如今最希望得到的,自然是土地了,最好楚王章能够将徐县乃至于昭关以北地区,全都封赐给自己,那自己的封地便可连成一片……当然啦,除非楚王章突然间失心疯了,否则是绝无可能的。

甚至于归生早就预料到,楚王章不会再给自己一寸封土。因为虽云拓土五百里,其实全在归生掌握之中,仅仅其名归于楚国罢了,那楚王章若再加封,不是徒割王土而毫无所得吗?

哦,也不能说毫无所得,起码归生每年的贡赋数额,肯定要成倍增长啊……但里外里,还是赔本儿的买卖!

他曾经揣测过,楚王章会不会召自己入郢任职呢?因为有老爹的黑历史在,归生此前是与令尹、司马基本上无缘的,但既然曾执越政,或许可能性会略略大上几分?而舍此两职之外,还有什么官位可以酬答自己的功劳呢?莫敖要不是屈氏世袭就好了……

归生心说我若是楚王章啊,肯定先设谋把莫敖之职从屈氏手里抢过来,或者干脆废除之!

楚王章没这魄力,遂导致令尹、司马时常更换,甚至于落在疏族的沈尹氏手中,莫敖却总是由屈氏宗人出任。

思来想去,郢都没有自己合适的位置。

倘若只挂虚名,而无实任,我在娄林呆得好好的,干嘛要去郢都坐冷板凳?若有实任吧,归生既曾为越相,于今心雄志广,也受不了屈居同僚之下,听别人的指令办事。

除非楚王章任命他做令尹,但若为令尹,见到楚国如今这半死不活的状态,难道不会心痒难搔,起意变法么?只是归生此前在越国变法,看似顺风顺水,其实内中辛劳,实不足为外人道也……那楚国的守旧势力更强过越国不止十倍,自己真能达成预期的效果,而不被人乱箭射死在楚王灵前吗? 1

不变法好无趣,变法吧……太过冒险了。

由此即便楚王章任其为令尹,归生心中虽然犹豫,最终多终半也还是会请辞的。但问题是,他心说你不能给我土地,可以多赏赐些人口啊,此亦我之所愿也,结果给个大师的虚名还则罢了,干嘛竟会想到重用平胥呢?

我跟平胥原本就不亲近,这分别数载,乃更疏远——而且他是真未必肯听我这个宗主的号令啊!

估摸着,这也是个重要的考量因素吧,倘若平胥向来对自己恭敬从命,或许楚王章还不敢授任他做临近郢都的要县之尹呢!

归生不满意,他是带着气进的郢都,眼瞧着天色将晚,干脆也不去拜谒楚王章了,一拍儿子的肩膀,咱们直接回家。

平胥才刚受命,尚未履任——而且既然楚王章已然下旨召见归生,他总得先跟哥哥碰过一面再走啊。由此归生归府之后,便命平安拜见祖母、叔父,吴姬对他仍然态度冷淡,但对长孙却貌似颇为喜爱,拉着平安的手问个不停。 1

不过平安还不是最得宠的,等到许姜把一双儿子或牵或抱出来,吴姬的注意力立刻就转移了……

许姜连为平胥生二子,大儿子叫平卬,小儿子尚在襁褓之中,还没起名字。平胥说既然大兄来了,不如你为我次子起名吧,吴姬却道:“彼久在越地,怕是沾染了越俗,起名不雅,还是算了,等过几日我自筹思吧。” 1

归生这趟算是出远差,倘若前往别国,比方说宋啊、郑啊,甚至于秦国、中山国,吴姬都可能多多少少会开口询问情况,偏偏往执越政,而吴姬最不喜欢听到一个“越”字,哪怕自己老哥和侄女都在越国,也懒得探问——反正朱雒每年都有信来。由此母子二人几乎无话可说,只是表面上尽到礼数罢了。

翌日,归生让随来的新垣熙带着平安游览郢都城内——新垣熙时常奉命前来公干,甚至于每年进贡,三回有两回是他负责,故于道路、风俗,都很熟稔——自己则乘车前往王宫,拜谒楚王章。

归生入郢的消息,自然早就有人报知了楚王章,因此便命连尹栾偃在宫门前迎候。归生跟栾偃很熟,便即下车,站立相谈。

先恭维几句,且说以足下的本事、功劳,怎么那么多年还是连尹,不见升晋啊?栾偃苦笑道:“连尹于楚,已为高官,以我的出身,便在晋国也未必得此,安敢有他望哉?”

随即却又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曾闻大王欲命我为少宰,为今荀氏为大宰,人云两晋人共为宰,不宜,乃寝此议。”

听他口气吧,颇为艳羡,甚至于有些嫉妒,荀愔可以后来居上,以一晋国逐人而得到楚王章的宠信。

寥寥数语,便有宫吏传唤,于是归生整顿衣冠,迈步而入,觐见楚王章。随口寒暄几句之后,楚王章便问:“昌文君往执越政,不穀听闻政良,上下安堵,既然如此,为何急辞而归楚啊?”

归生高声答道:“为楚有难,臣不得不归!”

但看楚王章的表情吧,并未大吃一惊——一则为王多年,自然养成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风度;二来归生习惯于危言耸听,以便逞其唇舌,楚王章对此也是心里有数的。

只是笑笑,问:“我楚如何有难?昌文君大可明言。”

归生答道:“臣恐越人侵犯于东,而晋人跳梁于北,故谓有难。”

“越人与我楚有盟,且其君新立,焉敢犯我边鄙啊?若恐越人横生妄心,则昌文君更当守于会稽,而不必急归楚矣。”

归生答道:“越人与我有盟,其盟在勾践,而继之者于赐,皆有智之君也;唯其有智,乃知犯楚不宜,虽弱楚,而更败越,是自蹈死地也。而今于赐死,新君立,孺子耳,不能制其卿大夫,则诸封君或将图谋侥幸,以广其地,以矜其功,至于越国如何,不甚在意。

“要知越卒之精锐,皆在江南,于赐虽曾联齐伐莒,终究悬远,于赐既逝,则琅琊不敢复兴师矣。臣执越政时,乃欲导其师而向三夷、瓯越,然其地多山、贫瘠,败之不能遽强家国,取之也不易守。则臣若为越国卿大夫,或将试挑强楚矣。

“我楚精锐,皆在汉东,城父以西,守寡而备薄,或者有隙可乘。且便越人不敢明犯楚,西巡三夷,及于彭蠡,未必不会逾境而盟其君长,使两贡于楚、越。臣故请取五湖以西,谋割裂越,使之不敢北上江淮之间也。然若臣不归娄林,其东陲无人为大王守之。”

楚王章再次问道:“若昌文君继执越政,乃不能阻越人之犯险乎?”

归生摇头道:“难矣哉。”随即讽刺道:“如大王日夕谋复庄王之业,北上败晋而问九鼎,然群臣谏阻,谓我力尚不足也,大王不能违众……”

楚王章闻言,面上微露惭色。

“……则臣虽执越政,终非越君。今越虽雄强,数载不兴大师,唯败小弱之莒,及蛮夷之瓯越,越士咸有望战之心,臣亦不能违众也。臣若违众,必为越人所害!”

楚王章忙质问道:“然则越人果有犯我之意乎?!”

归生答道:“越若犯我,当先取宜兴,臣请为大王守之。然在臣看来,越人虽望战,而亦惧我强楚,轻易不敢来犯……”

不等楚王章问,你这话怎么前后矛盾啊?归生便一口气说道:“然若晋人趁机蹂躏中原,以谋我楚,大王虎目,唯能北望,我楚精兵,齐集方城,则越人必将趁虚而入矣!”

楚王章问:“晋人有何异动否?昌文君远在会稽,而竟能知之?”

归生答道:“譬若置馁虎与羔羊于同牢,则虎而扑羊,此为必然之势也,何必亲耳闻或亲目见始知之?晋亦如此,未知大王肯听臣一说晋事否?”

楚王章明明知道,自己是被归生牵着鼻子在走,可还是忍不住点一点头——因为归生说话很有趣啊,文辞虽不甚优雅,却往往铺陈排比,或者设譬做喻,洋洋洒洒一大套,听着就很来劲。他心说晋为我楚之大敌,不穀多有细作在晋,探查其诸卿大夫的动向,不穀怎么可能不知道晋国之事呢?倒要听听,你还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果然归生就此开始长篇大论——

“晋始封于唐,晋昭侯复封其叔称于曲沃,终于雄强,篡公室而自立,是为晋武公。其周釐王之世也,诸侯始争,然仍恪守周礼,伐而不亡人国,亡而不灭其社稷——唯晋不同。

“臣察晋武公所灭者,贾、郇、焦也,皆诸姬同姓。武公之后为献公,所灭者,耿、霍、魏、杨也,且有假途伐虢之事,并灭虢、虞,亦皆诸姬同姓。则晋人之贪婪残横,凉薄无亲,可知矣。

“逮晋文公立,承齐桓公之遗志,张尊王攘夷之大旗,乃不复亡同姓矣——虽伐曹、卫,服之即止。此后晋之所灭,景公时有潞、甲氏、铎辰,皆赤狄也;悼公时有偪阳,祝融之后,我楚之戚;定公时有肥,翟人也;顷公时有鼓,白狄也,复有陆浑之戎……”

因为事先做足了功课,打定了腹稿,故而归生这番言辞毫无涩滞地脱口而出,就跟贯口似的,相信楚王章即便再了解晋国的历史,一时间来不及细琢磨,都会被他给带沟里去——因为里面满满的都是私货。

好比说晋国初期,为啥专挑同姓诸侯打?那是因为当时疆域尚小,而周边全都是姬姓小国,晋人倒是想去伐戎狄啊,问题挨得上吗?更重要的,打得过吗?

那么晋文公之后,晋人就真的只挑戎狄来捏,从来不灭同姓?这当然也是胡扯啦。好比说晋景公时代就曾经灭掉过雍国,乃是文王之后,在黄河以北、太行山南,于此事,归生直接给含糊过去了。

再好比说,晋悼公所灭小国偪阳,妘姓,在沂水以西,今属宋地,其实跟楚国八竿子打不着。只为妘姓自称乃祝融之后,而楚人也自称祝融后裔,故而归生强加攀扯,仿佛偪阳也属于诸姬心目中的“四夷”似的。

“……至于近世,智、赵二卿轮替执政,西逐白狄而东攻中山,赵毋恤更诡计灭代。则晋本其尊王之义,兴师攻伐四夷必也。至于我楚,在其看来,岂非夷乎?则彼欲复文、悼之霸,焉能不侵我楚?”

楚王章不由得微微颔首。

只听归生继续说道:“然人力亦有不逮者,此前吴、越崛起,撼动中原,勾践复宣周王之命为伯,薛之会,智氏不得不屈居其下,忍辱含耻,至于今日。其始与齐争卫,为勾践城琅琊而北上,复闻楚、越为盟,乃不得不暂息兵戈,静以待时。

“其晋师之不出其境,近十年矣,便秦人前克魏地,而智伯止魏卿,不使往报,恐陷西陲之争,而为齐、越伐其东,我楚挠其南,晋必败绩。由此民皆有报怨之心,士皆怀拓土之志,日砺其剑,云:‘勾践阖死乎?于赐阖死乎?越主死,於越衰,则我晋可以奋扬矣!’

“而今于赐果死,且所立唯一孺子,则越无害于晋明哉。我楚与齐,固因越人而结盟好,今越衰,不复为纽带,则悬隔千里,如何呼应?晋人得其时矣!”

楚王章问:“于赐之死,消息似乎尚未传至于晋,则在昌文君看来,晋人闻信,当即兴师?其所欲侵者,难道必定是我楚国吗?”

归生摇摇头,说暂时还不会,随即解释:“晋人蛰伏已久,其威渐衰,若横挑我强楚,难保必胜。是故在臣看来,彼知于赐死,而孺子得立,必兴师,其的有三……”

“是哪三国?”

归生开始掰手指头:“其一,为卫。其晋人之争卫,意不在卫而在齐。晋之疆域,多在河北,若服卫,则如探匕而入河南,可以西制齐、鲁,而南威子宋。

“其二,中山。中山为白狄之国,盛产良马,今赵氏灭代,代马皆输于赵,臣闻稍稍相赠魏、韩,而智氏不得,必不怿。智氏乃求伐中山而取良马矣。

“其三,为秦。秦与我楚三世婚姻,晋若伐秦,我楚不能不应,乃可调动我楚方城外兵马,且可小战以试我强弱也。”

“且待晋人经此三战,皆捷,则其威复行于天下,必谋侵我楚国矣!乃以赵氏东向陈兵于河,挟卫以制齐,齐人不能为害;韩氏盟白狄而渡河西,秦人方败,不敢撄其锋芒。则智、魏可以全师以侵我矣,兵出伊洛,耀武于周郊,乃因周王之命,召郑、宋相合。郑、宋若许,其军盛,便方城外兵马及大王两广,未必侔其数;郑、宋若违,则先伐郑、宋,有辞矣。”

“我若不救郑、宋,郑、宋必服于晋,且大王之名堕矣,诸侯不信。逮晋师入于我境,齐、秦必畏而不救,越人更或趁机与晋人呼应,侵我边鄙。我若往救郑、宋,平原之上,道路辐辏,晋人有代地与中山之良骥,千乘万车而来,不知大王可有必胜之策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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